灰色时代其二此方之上 "我立于此方之上。"
在城郊某处随处可见的小酒吧里，我坐在吧台前，双臂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撑住额头，另一只提着玻璃杯，摇晃着杯中的威士忌。
我从未品出酒液的优或劣，毕竟在城郊的土地上，就算是工业酒精也能让一个无处可去而疲惫不堪的执法者喝得烂醉，不省人事。
酒吧老板仿佛读懂了我的心，将两块冰加进了酒杯。剔透的冰块透过那琥珀色的液体，折射出酒吧里温暖吊灯的光芒，但那些玲珑的光又被杯子的棱角割裂成碎片。
酒吧里喧闹的很，而窗外的雪正下得紧。我再为自己倒了杯酒，轻啜一口后将杯子放在了一边。
凝望窗外的雪，我近乎本能地拨出了腰间的匕首，漆黑的匕身仅有"清"字显得尤为属目，即使它已经被扯碎。刚刚那个藏匿于城郊的叛国者，这把匕首本应捅入他的心脏，但是……
在威士忌带来的微醺中，我想起了那片深渊。
在城郊的某个地方，我捡到了这把匕首，然后陛下出现在我面前。我此生再未见过头发如此洁白无瑕的人，但在遇见陛下之前，我的双手沾染了这片废土上无数异乡人，甚至于同乡人的鲜血。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原因的话，我只是为了——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即便苦难不会终结。
“陛下，属下明白自己所为是无礼之举，但让这样一个侥幸在同族相残当中活下来的家伙留在您身边，还让他住到王庭里，这是否有些不妥？”
我悄悄站在陛下的营帐之外，听到她的侍从和陛下说了这句话。
“没有关系，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陛下平静的声音从帐内传来。
“这场混战的起因是什么？”
“嗯……是历史遗留问题。家族因为对于矿脉的开发程度和开发方式观点完全不同分成两派，之前两边短暂达成了协议，但在家族领导人员更替之后就再也没有妥协这个选项，最后就是双方厮杀。”
陛下没有言语，只是摇了摇头。
“那这个孩子又经历了什么呢？”
“他所在的就是这个家族。我没想到会这么惨烈，整个家族就只活下来他一个人……不可理喻。而且现场看下来，这个孩子似乎以一己之力杀了好几个人，他顶多十几岁吧？”
陛下没有做出评论，轻轻抬手示意部下可以出去。
我急忙绕了半圈避开了那位部下的视线，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中才松了口气。
“赶紧进来吧。”
陛下看向我躲藏的方向，开口说道。
我看了看四周，的确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之后，快步走进了帐内。
王廷的人见到陛下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来不及多加思考，我单膝跪地：
“陛下。”
于回忆中醒来，手中的酒杯里再无余酒。
我有些醉醺醺的拿起一旁的酒瓶，再次倒满。
温暖的室内让冰块开始融化，先放进去的那块已经明显变小，我微微皱眉，但这并不影响酒本身的口感，所以我再次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自己所坐的位置正对着城郊，已经报废的汽车，随意丢弃的垃圾，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荒废的建筑……以及一群没有什么希望的人，构成了它。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吗？”陛下温柔地问我。
“……清。”
一个字的名字还不算特别难记，但我却没能第一时间说出口。
白色的长发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温柔的光芒仿佛突破了这个灰色的世界向我奔涌而来，我在混乱的废墟当中厮杀，逃跑，躲避……不知为何现在彻底放松下来。
在混乱的思绪当中，我看见了从未涉足的王庭。纯白的色调让她显得如此地神圣，庄严，我看着脚下的白色瓷砖，甚至不敢在这圣洁的地方多走一步。
但是来自远方的笛声吸引了我，我不受控制的向笛声的方向走去。
一步步走到终点，我看见了陛下。
陛下身着一袭白衣，她的身前是一个纯白的花束，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我便匆匆坐在身后的长椅上，静静聆听陛下的演奏。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没有卫兵，没有战争，没有城郊的沉重，只有陛下和我。
我不知聆听了多久，陛下的笛声戛然而止，我睁开双眼，只见陛下将花束拿起，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她似乎正在慢慢接近我，但似乎也正渐行渐远。眼前的花束似乎也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枯萎，直到一声枪响，花束被击碎，我也向后倒去——
我迅速稳住身形，刚刚高脚凳发出的巨响短暂的吸引了周边的目光，但马上酒吧又恢复正常，也对，毕竟他们和我一样，不想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酒醉之后的滑稽样子。
本来还是满满一杯的酒已经见底，我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感受到酒瓶逐渐变轻，我明白今夜的独酌也将告一段落，时间也所剩不多了。
“反对整治城郊？这是为什么？”对于陛下的说辞我感到惊讶。“城郊的现况他们难道不清楚吗？家族的分治导致了混乱的秩序和整个城郊的割裂。”
“你说的没错，清。”陛下温柔地说道。“你见证了自己的家族因为意见相左而互相残杀，现在的王廷和你家族那个时候的情况没有多少区别。” 陛下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悯。“他们当然很清楚，但是这些家族为他们提供了无法拒绝的条件。”
“无法拒绝的条件？”清有些难以置信。“它们可以拿出什么无法拒绝的条件？”
“比如一笔你我都会难以置信的巨款？或者一块可以避开审查的土地上建立工厂？亦或者是给予未来的一份承诺？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得到和解，混乱的时代更适合他们。”
我第一次在陛下忧郁的表情当中看到一丝冰冷，还有一些无奈。
“对于很多人来说，几十年的时间太过遥远了，甚至可以说已然和他们没什么关系，矛盾就此产生。”陛下摇了摇头，我感觉本来陛下还想说什么，但她最终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然后轻轻握住了我的右手。“清，还请替我见证吧，那不知何时，遥不可及的未来。”
“陛下......” 我突然感觉陛下似乎慢慢地松开了手，我想要抓住它，但陛下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也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看向手中的酒杯，冰块变得更小，酒也所剩无几。
我踉跄着再加入了最后一点酒，放进去了最后一块冰，当冰块碰撞的刹那，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一件来酒吧二十分钟前的事情。
当时自己在追捕一个叛国者，她的左腿受伤了，身经百战的自己轻松就将她扑到在地，轻车熟路地拔出手中的匕首，我看着少女惊恐的眼神，向她的心脏刺去———
我的手不知为何再也挥不下去，我感觉到身后有人抱住了我。直觉告诉我我需要回头，所以我转过头看向身后，然后愣在了原地。是陛下，她的微笑还是那么温柔，她就如同清晨的微光一般包裹着我，陛下会和之前一样，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牵起我的手，然后离开这里....
不知多久之后我回过神来，刚刚制服的少女早就逃走，身后的陛下也消失不见，一切就如同一个易碎的梦一般转瞬即逝.......我看向手中的匕首，上面刻着的“清”字也被扯碎。
从回忆中再度清醒，我看向酒杯，最初加入的冰块已经快要融化。
在冰消融的那一刻，我可否再等到些什么？
杯子触及唇边的刹那，我看见它变成陛下的一缕白发。猛地抬头，我看见坐下正微笑着看着我。陛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如往常一般轻轻挽着我的手，不知向何处走去，我仿佛正没着杯沿摇摇晃晃地走着，直到我失足跌进了酒杯。
我似乎坠入了杯底，我的眼前尽是琥珀色的世界，而我的脚下正是当年的断壁残垣。在那片深渊下，似乎有无数双手伸了出来，它们拖拽着我，但我却无力反抗。昏暗的琥珀色近乎遮挡了我的全部视线，但站在不远处的陛下，我却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在其中浮沉了多久，拼尽全力终于来到陛下面前，酒中的她身影逐渐模糊，但她就如当年那般用双手抚摸我的面颊，带着我离开这琥珀色的世界。
一道雷击破寂静的冬天。
我睁开双眼，只看见了手旁的一整杯酒，空荡的酒吧漆黑的夜，大门许久的雪，还有……只剩下一块的冰。
我坚信，我立于此方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