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阳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里射进来，像根烧红的针，扎在桑然（或者说，现在占据着这个身体的意识）的眼睛上。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昨夜那种灭顶的绝望和恐惧瞬间回笼。
不是梦。
身体清晰地提醒着她。胸前陌生的重量和柔软感，纤细的手臂，顺滑的长发拂过脸颊的痒意，还有喉咙里想发出低沉声音却只能挤出细软声线的憋闷感。一切都真实得可怕。她把自己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像只受惊的鸵鸟，只希望世界就此毁灭。
“咚咚咚！”粗暴的敲门声像擂鼓一样响起，震得门板都在颤。
“桑然！几点了还不起？上学要迟到了！”门外传来父亲带着浓重睡意和不耐烦的吼声。
桑然浑身一僵，血液仿佛都冻住了。怎么办？被发现怎么办？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桑然！听见没有？开门！”父亲的声音更大了，带着明显的不悦，开始拧动门把手。幸好昨晚她反锁了。
“我……我……”桑然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细弱蚊呐、带着哭腔的女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赶紧死死捂住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浸湿了枕头。
门外的动静停了一下，似乎父亲也听到了那异常的声音。接着是母亲疑惑的声音传来：“老桑，你听里面……什么声音？好像……不是然然？”
“搞什么鬼？”父亲的声音透着不解和烦躁，“桑然！别给我装神弄鬼！赶紧开门！”
躲不过去了。桑然绝望地意识到。她深吸一口气，那陌生的、属于少女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抖得厉害，却依旧是清晰的女声：“爸……妈……你们……你们进来吧……” 她摸索着找到昨晚慌乱中扔在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镜片度数似乎没变，但镜框好像变松了，总往下滑。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门被猛地推开。
门外，穿着睡衣的父亲和母亲，脸上的睡意和不耐烦瞬间凝固，然后被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父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微张，手里的钥匙串“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母亲更是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捂住了嘴，眼神像见了鬼一样死死盯着床上蜷缩的身影。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桑然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泣声。
“你……你是谁？！”父亲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粗哑得吓人，他一个箭步冲进来，指着床上的“少女”，手指都在抖，“桑然呢？我儿子呢？！你怎么在他房间里！”
母亲也跟了进来，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小姑娘……你、你是谁？我们家桑然呢？你把他怎么了？”她惊恐地环顾小小的房间，仿佛儿子会从柜子里钻出来。
桑然看着父母惊骇欲绝的脸，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几乎将她淹没。她猛地坐起身，被子滑落，露出了穿着桑然旧T恤（现在显得异常宽大）的上半身和那张完全陌生的、泪痕交错的脸。
“爸……妈……”她哽咽着，眼泪流得更凶了，“是我……我是桑然啊……” 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浓重的哭腔，毫无说服力。
“放屁！”父亲暴怒地吼了一声，根本不信，“我儿子是男的！你当老子瞎吗？！说！你到底是谁？桑然在哪！”他气得胸膛起伏，像头发怒的公牛。
“老桑！你冷静点！”母亲虽然也惊骇，但看着床上那哭得浑身发抖、眼神里充满熟悉的无助和惊恐的“少女”，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她强压着恐惧，走近床边，声音放轻了些，但依旧带着强烈的怀疑：“孩子……你说你是桑然？这……这怎么可能？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桑然看着母亲眼中那点微弱的、试图理解的光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把昨天放学路上捡到那块怪面包、赌气吃掉、然后身体发生恐怖变化的经过说了出来。她省略了和段然吵架的细节，只强调是饿极了捡的。说到最后变成女生时，她几乎是嚎啕大哭，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彻底爆发。
“面包？变成女的？”父亲听完，脸上的暴怒变成了极度的荒谬和茫然，他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桑然，“你他妈在讲什么鬼故事？发烧烧糊涂了？”他伸手想摸桑然的额头。
桑然下意识地躲开了。这个躲避的动作和眼神里的恐惧，让父亲的手僵在半空。
母亲听着这匪夷所思的故事，看着“少女”脸上那种属于桑然的、特有的委屈和倔强混合的表情，还有那熟悉的眼镜……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逐渐成形。她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昨天穿的是哪件T恤？书包……书包里有什么？”
桑然愣了一下，立刻指着椅子背上搭着的那件印着褪色游戏图案的蓝色T恤：“那件！书包……书包在桌子底下，里面有物理练习册，还有半包饼干……”
母亲快步走过去，拿起那件T恤——那是桑然昨天出门前穿的。她又冲到桌子底下，拖出那个洗得发白的黑色双肩包，拉开拉链——半包饼干赫然躺在里面，还有熟悉的练习册封面。
“天啊……”母亲手里的书包掉在地上，她踉跄着扶住桌角，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发抖，看向床上“少女”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丝不得不信的绝望。“老桑……她……她说的……可能是真的……” 这衣服，这书包，这只有桑然才知道的细节……
父亲也懵了，看看地上的书包和衣服，又看看床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少女”，脸上的暴怒被一种世界观崩塌的茫然取代。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力地靠在了门框上。
房间里只剩下桑然压抑不住的痛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走到床边坐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桑然。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桑然的脸，却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疲惫而沙哑：“那……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桑然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摇头。她不知道，她只想变回去！
父亲也终于找回了点力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声音嘶哑：“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报警？说我们儿子被一块面包变成女的了？谁信！送精神病院吗？”他烦躁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
“不能让人知道！”母亲突然斩钉截铁地说，眼神变得异常严肃，“这事太邪门了，传出去，这孩子……还有我们家，就全毁了！”她看着桑然，“你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能顶着桑然的名字出去。”
父亲也停下脚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眉头拧成了疙瘩：“那……那学校呢？桑然总不能凭空消失吧？”
母亲沉默了几秒，眼神在桑然和地上的书包之间来回扫视，一个大胆而无奈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有了！”她猛地抬头，“就说……就说桑然……嗯，他……他突然接到他外婆那边的通知，有个很好的机会，必须立刻转学过去！对，去国外！手续……手续我们慢慢想办法圆……至于这孩子……”她指着桑然，艰难地说，“就说……就说桑然有个双胞胎妹妹，一直身体不好在外地静养，现在病好了，回来住，也……也转学过来，顶替他哥哥的名额……名字……就叫……桑宁！安宁的宁！”
“桑宁？”桑然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头一片冰凉。她明白，从这一刻起，“桑然”这个人，在父母口中，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桑宁”的、凭空出现的“妹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桑然而言如同炼狱。母亲翻箱倒柜，找出了她年轻时几件压箱底的、还算素净的衣服，勉强给桑宁（桑然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名字）换上。宽大的男款运动裤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略显过时的米色长裤和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衬衫。布料摩擦着变得异常敏感的皮肤，让她浑身不自在。父亲则阴沉着脸，拿着桑然的学生证和户口本出门，说要“想办法”处理后续。
当桑宁（她必须习惯）被母亲半推半就地拉出家门，走向那所她熟悉无比、此刻却如同龙潭虎穴的市立高中时，她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宽大的旧眼镜架在她小巧的脸上，总往下滑。母亲给她扎了个简单的马尾，碎发却总是不听话地垂下来。
校门口，正是学生进校的高峰期。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喧闹着涌入大门。当桑宁的身影出现时，仿佛按下了某个暂停键。
喧闹声诡异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惊艳的、探究的、疑惑的，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那些目光如有实质，刮过她裸露的脖颈，滑过她衬衫下陌生的曲线，让她头皮发麻，脸颊滚烫，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她能清晰地听到周围传来的窃窃私语：
“哇！转学生？好漂亮！”
“哪个班的？以前没见过啊……”
“她怎么穿成这样？好土……”
“她好像很紧张？脸都红了……”
“旁边那个是她妈妈吗？”
每一句议论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手指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母亲察觉到她的僵硬，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别怕，宁宁，跟着妈妈，去教务处。”
桑宁机械地迈着步子，感觉每一步都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那些粘稠的目光和议论声像无形的蛛网将她紧紧缠绕，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不再是那个可以淹没在人群里的“桑然”，而是变成了一个突兀的、被所有人围观的焦点——“桑宁”。
她不知道，在人群的某个角落，一双熟悉的眼睛正带着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住了她。段然手里捏着喝了一半的盒装牛奶，僵在原地，看着那个被众人注视、穿着过时衣服却难掩清丽、侧脸轮廓让他感到无比诡异熟悉感的“少女”，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桑然？不……不可能！但那走路的姿势，那低头缩脖子的习惯……还有那副该死的、总是往下滑的旧眼镜！段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