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务处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老旧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嗡嗡的噪音,搅动着漂浮的灰尘。桑宁僵硬地坐在硬邦邦的木椅子上,听着母亲用略显紧张的语调向教导主任重复着那个编造的故事——哥哥桑然紧急转学出国,妹妹桑宁病愈归来,现在转入原班级就读。
教导主任是个谢顶的中年男人,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在桑宁身上扫来扫去。桑宁感觉自己像一件被评估的货物,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她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上的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嗯……桑然同学转学的事,确实很突然。”教导主任慢悠悠地开口,手指敲着桌面,“桑宁同学是吧?学籍材料我们会尽快处理。不过……”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桑宁低垂的脑袋上,“高二(3)班的学习进度可不等人,你要尽快跟上。另外,校服……”
“校服我们马上去领!”母亲赶紧接话,脸上堆着笑,“麻烦主任了。”
“行吧,待会让张老师带你们去领校服,然后去班级报道。”教导主任挥了挥手,示意旁边一个年轻的女老师。
桑宁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母亲和张老师走出教务处。领校服的过程又是一场煎熬。负责分发校服的大妈嗓门洪亮,拿着最大号的女生校服(L码)在桑宁身上比划着:“哎哟小姑娘,太瘦了!这最小号穿着都晃荡!啧,脸色也不好,得多吃点!”桑宁只能僵硬地点头,接过那套崭新的、带着淡淡樟脑丸味道的蓝白校服,感觉像抱着个烫手山芋。
张老师是个面善的年轻女老师,一路安慰着“不用紧张”。但桑宁的紧张感在走到高二(3)班门口时达到了顶点。教室里传来物理老师老张那标志性的、语速极快的讲课声。张老师敲了敲门,打断了讲课。
“张老师,打扰一下。”张老师推开门,领着桑宁和她母亲走了进去。
瞬间,几十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唰”地集中到门口。桑宁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脸颊火烧火燎。她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怀里的新校服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好奇地逡巡,伴随着刻意压低的议论声。
“安静!”讲台上的物理老张推了推眼镜,不满地敲了敲讲台。教室里的嗡嗡声才勉强平息。
张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同学们,这位是桑宁同学,是桑然同学的妹妹。桑然同学因为家庭原因转学了,桑宁同学从今天起转入我们班,大家欢迎一下新同学。”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更多的是好奇的打量。
“桑宁同学,你就先坐……”张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寻找空位。桑然原来的座位在靠窗倒数第二排,旁边是……
“老师!”一个清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桑宁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只见段然从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站了起来,脸上带着阳光灿烂、人畜无害的笑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桑宁同学坐这里吧!正好是桑然以前的位置,我……作为他最好的朋友,也好照顾照顾他妹妹。”他特意加重了“最好的朋友”几个字,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在低着头的桑宁身上。
“嗯,也好。桑宁同学,你就坐段然旁边吧。”张老师点点头。
桑宁感觉自己的腿有千斤重。在母亲担忧的注视和张老师的示意下,她几乎是挪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座位旁。段然很“绅士”地帮她拉开了椅子,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但桑宁却觉得那笑容底下藏着刀子。她僵硬地坐下,把书包塞进桌肚,动作拘谨得像个小学生。她能清晰地闻到旁边段然身上传来的、熟悉的洗衣粉味道,这让她更加心慌意乱。
物理课继续进行。老张的语速依然快得像机关枪,粉笔在黑板上哒哒作响。桑宁强迫自己盯着黑板,但那些熟悉的公式和题目此刻却像天书一样钻进不脑子里。她的全部神经都紧绷着,集中在旁边那个人身上。
她能感觉到段然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裸露的后颈上,让她寒毛直竖。她只能把身体绷得笔直,头埋得更低,假装在认真记笔记,手却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突然,段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
桑宁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桌上。她惊恐地转头看向段然。
段然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害的笑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桑宁同学,别紧张。你哥走得太突然了,也没跟我这最好的朋友打声招呼。”他顿了顿,眼神像扫描仪一样扫过桑宁的脸,尤其是那副总往下滑的旧眼镜,“你哥……他走得挺急的吧?连眼镜都没换副新的?我看你这副眼镜,镜腿都松了,总是往下掉,跟他那副一模一样。”
桑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下意识地抬手扶了扶眼镜,指尖冰凉。“我……我戴习惯了……”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明显的颤抖。
“哦?”段然挑了挑眉,身体微微朝她这边倾斜了一点,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习惯?你哥那副眼镜,可是高一配的,镜片都磨花了。他总抱怨说该换了,但一直懒得去。”他的目光又落在桑宁紧紧抓着书包带子的手上,那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指关节纤细,“还有,你哥那家伙,平时可邋遢了,指甲缝里总有点黑乎乎的,不像桑宁同学的手,这么干净。”他语气轻松,像是在闲聊,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桑宁心上。
桑宁感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她猛地缩回手,藏在桌子底下,手指用力地绞在一起,指节捏得发白。她不敢看段然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摊开的物理课本,课本上的字迹模糊一片。“我……我哥是男生,不一样……”她几乎是嗫嚅着挤出这句话。
“是吗?”段然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目光在她低垂的、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单薄的肩膀和那套显得过于宽大的新校服,“你哥以前坐这儿,总喜欢把腿伸到过道上。桑宁同学,你好像……坐得很拘谨?”他刻意模仿了一下桑然以前懒散的坐姿。
桑宁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不敢动。她感觉段然的每一句话都在精准地戳破她拙劣的伪装,把她逼向悬崖边缘。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没有当场哭出来或者跳起来逃跑。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对桑宁来说如同天籁。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抓起书包就想冲出教室。
“桑宁同学!”段然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喧闹的下课人流。
桑宁的脚步猛地顿住,背脊僵硬。她不敢回头。
段然几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去路。他脸上依旧带着笑,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一点,近到桑宁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的倒影。他用一种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探究的语气,轻声问道:
“你哥……桑然他……临走前,就没给你留下什么话?或者……特别的东西?”
桑宁猛地抬起头,撞进段然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一丝玩笑,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了然?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
这个念头像惊雷一样在桑宁脑海里炸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让她眼前发黑,手脚冰凉。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拼命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
段然看着她的反应,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点。他没再追问,只是直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侧身让开了路,声音恢复了平常的爽朗:“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快去领新书吧,桑宁‘妹妹’。”
最后那声“妹妹”,他咬得格外清晰。
桑宁像得到了特赦令,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几乎是落荒而逃。她能感觉到段然的目光像芒刺一样钉在她背上,让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完了。桑宁的心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