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裹着薄毯,蜷在病床上,像只受惊后强行缩进壳里的蜗牛,只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警惕又茫然地偷瞄着床边那个沉默的背影。
段然背对着她,坐得笔直,肩膀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压抑的烦躁。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桑宁紧绷的心弦上。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那个“保密”的承诺,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他会反悔吗?他会怎么处置她这个“怪物”?
就在桑宁被这死寂的煎熬折磨得快要窒息时,段然毫无预兆地猛地转过了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锐利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桑宁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凶狠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桑然!”段然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看着我!别他妈再装了!”他身体前倾,双手用力抓住病床两侧冰冷的铁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死死盯着桑宁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那双因为极度惊恐而骤然睁大的眼睛。
“那个和我一起长大,一起逃课,一起被罚站,口袋里永远只有几个钢镚还死要面子,紧张就掐自己指关节,眼镜腿松了也懒得去修,走路总爱缩着脖子的蠢货桑然!”段然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子弹,精准地射向桑宁摇摇欲坠的伪装,“那个上周五在小卖部,明明兜里就三块五,还要硬着头皮给我买可乐,结果自己渴了一下午的**桑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燃烧着被欺骗的愤怒、巨大的困惑,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声音却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嘶哑:
“告诉我!那个混蛋桑然,他是不是……”段然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桑宁纤细的脖颈、宽大校服下陌生的曲线、还有那张此刻写满惊惶的、完全属于少女的脸,最终,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那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唯一可能的答案:
“——他是不是……变成了你?!”
轰!!!
最后那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被段然用最直接、最粗暴、最不容逃避的方式,狠狠捅破了!
桑宁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眼前一片空白,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挂钟的滴答和窗外的风声。所有的狡辩、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挣扎,在段然这双燃烧着怒火却又无比清醒、无比笃定的眼睛注视下,瞬间灰飞烟灭。
她完了。彻底完了。
“哇——!” 积蓄已久的恐惧、委屈、绝望和那被强行压抑的、对自身遭遇的滔天荒谬感,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桑宁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她再也控制不住,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哭。
没有否认,没有辩解。只有崩溃的、歇斯底里的哭声,那尖细的女声里充满了属于“桑然”的绝望和恐惧,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段然的心上。
桑宁哭得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涌出来,瞬间打湿了胸前的毯子。她蜷缩得更紧,双手死死抱着头,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从这个可怕的世界里藏起来,逃避段然那洞穿一切的目光。
段然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石像。他看着病床上那个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的身影,听着那绝望的哭声——那哭声里,有太多他熟悉的属于桑然的影子。
刚才那番话,是他最后的试探,也是他最后的孤注一掷。他需要桑宁的反应来印证自己那个疯狂到极点的猜想。而桑宁这崩溃的、默认般的恸哭,就是最直接、最残酷的答案。
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死党桑然……真的……变成了眼前这个哭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女孩子?!
荒谬!太荒谬了!这他妈比最扯淡的科幻小说还扯淡!段然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轰然崩塌,碎片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愤怒还在胸腔里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无法形容的、沉甸甸的冲击感。他看着桑宁哭得几乎蜷缩成一团的样子,看着他熟悉的“兄弟”用着陌生的身体展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别……别哭了!”段然烦躁地低吼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措。他猛地松开抓着栏杆的手,那冰冷的触感似乎才让他找回一点知觉。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短发,在病床边那点可怜的空间里来回踱了两步,像只困兽。
“哭有什么用!闭嘴!”他又吼了一句,试图用凶狠来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但桑宁的哭声只是稍微小了一点,变成了更加压抑和绝望的呜咽,肩膀一耸一耸,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段然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桑宁那副惨样,心里的烦躁和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黏稠的无力感和……一种连他自己都唾弃的、该死的心软。
他认命般地重重叹了口气,那声音疲惫得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重新拉过椅子坐下,这次是面对着桑宁,但眼神复杂地避开了她哭得通红的眼睛。
“行了……”段然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疲惫的妥协,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暂时……信了。” 他看到桑宁的哭声猛地一滞,抬起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清亮、却盛满惊惶的眼睛看着他。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段然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根又开始发烫,他粗声粗气地说,“我说了暂时信了!但这他妈太……太离谱了!”他烦躁地挥了下手,似乎想驱散空气中那无形的荒谬感,“那面包……到底怎么回事?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得有些生硬,眼神飘忽,显然还无法完全接受和适应眼前这个“桑然”。
桑宁抽噎着,看着段然那副别扭又烦躁,却不再咄咄逼人的样子,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稍微松了一丝。她断断续续地,把昨天放学捡到面包、赌气吃下、然后经历那场恐怖身体变化的细节,更详细地告诉了段然。说到变成女生后的恐惧和绝望,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段然皱着眉听着,表情变幻不定,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眉头紧锁,再到听到桑宁描述身体变化痛苦时的嘴角紧抿。当桑宁说到自己是如何被父母发现、被迫接受“桑宁”这个身份、以及今天入学遭遇的种种难堪时,段然的眼神明显暗沉了下去,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所以,你爸妈就让你顶着‘桑宁’的名字来上学了?还说什么双胞胎妹妹?”段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桑宁含着泪点头。
“妈的……”段然低声骂了一句,烦躁地揉了揉眉心,“那现在怎么办?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当‘桑宁’?”
“我不知道……”桑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茫然,“我……我只想变回去……可是……” 她绝望地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看着桑宁这副茫然无措、完全依赖他判断的样子,段然心里那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再次压了上来,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桑宁以为他又要发火。
“听着,”段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他直视着桑宁的眼睛,这一次没有躲闪,“这事,太邪门。除了我,绝对、绝对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你爸妈那边……他们怎么处理是他们的事。但在学校,在所有人面前,你只能是‘桑宁’!桑然的妹妹!明白吗?”
桑宁用力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还有,”段然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从现在起,你得学着……真的像个女生。”他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飘忽,耳根又红了,“走路,说话,动作……不能再露馅了!尤其是那些小动作!”他指了指桑宁下意识又想掐指关节的手,“收起来!统统给我收起来!像刚才在走廊里那样被人看穿,你就死定了!”
桑宁赶紧把手藏到毯子底下,脸涨得通红,又是窘迫又是害怕。
“至于怎么适应……”段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棘手得要命,“……妈的,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他猛地站起身,在桑宁惊惶的目光中,走到床头柜边,粗暴地扯了几张纸巾,塞到桑宁手里。
“把脸擦干净!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他的语气依旧凶巴巴的,但动作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放学……跟我走。以后……我教你。”最后几个字,他说得飞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然后立刻别开了脸,看向窗外开始暗下来的天色。
桑宁握着手里带着段然体温的纸巾,愣愣地看着他别扭的侧脸。擦掉脸上的泪痕?学着做女生?跟他走?他……教她?
巨大的荒谬感依然存在,身份暴露的恐惧也并未消失。但看着段然那虽然别扭烦躁,却不再充满敌意和威胁的背影,看着他塞过来的纸巾,听着他说“以后我教你”,桑宁那颗在绝望深渊里沉浮的心,竟然奇异地找到了一小块可以暂时栖息的浮木。
虽然前路依旧一片黑暗,充满未知的荆棘。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恐怖的秘密了。这个曾经最熟悉她的基友,在愤怒和震惊之后,似乎……用一种极其别扭的方式,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桑宁用纸巾用力擦了擦眼睛,看着段然在窗边被暮色勾勒出的轮廓,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恐惧、茫然、一丝微弱的希望,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对段然此刻复杂态度的困惑。
新的关系,以一种极其诡异和扭曲的方式,在摊牌的废墟上,悄然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