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厢里,时间仿佛被按下了绝对零度的暂停键。空调的冷风还在嘶嘶地吹着,车外同学们的喧闹隔着玻璃传来,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而桑宁和段然之间,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那横亘在两人视线交汇处的——手机屏幕上,桑然那张笑得没心没肺、阳光灿烂的脸。
桑宁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放大,映着屏幕上那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自己。穿着宽大的运动T恤,头发剃得短短的,搂着篮球,对着镜头龇着一口白牙,笑容里是独属于少年桑然的张扬和无忧无虑。
那是她。是她曾经的样子。是段然最好的兄弟,桑然。
可现在,这张照片,却成了段然的手机屏保?!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荒谬、惊骇、困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桑宁所有的思考能力。她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洗衣机,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段然……他为什么……要用桑然的照片做屏保?
他不是最讨厌桑然了吗?不是总嫌桑然吵、嫌桑然笨、嫌桑然是个麻烦精吗?他不是亲口说过“离我远点”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麻烦精”的照片,设置成每天一解锁手机就能看到的东西?
无数的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翻涌、炸裂。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又猛地抬起眼,看向段然。
段然的反应比她好不了多少。在桑宁的视线触及屏幕的瞬间,他像是被高压电流击中,瞳孔骤然紧缩成了针尖!那张总是覆着冰霜、没什么表情的脸,第一次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被剥开所有伪装、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狼狈!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按下了手机的电源键!
“啪!”
屏幕瞬间熄灭,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桑然那张灿烂的笑脸,连同那灼人的疑问,一同被强行关进了黑暗里。
然而,关掉的屏幕,关不掉已经暴露的事实,更关不掉车厢里这凝固到令人窒息的空气。
段然的手指还紧紧攥着已经黑屏的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那道结痂的划痕也显得格外刺眼。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桑宁那充满了震惊、困惑和探究的目光。他下颌线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呼吸也变得粗重而急促,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冰冷的疏离,而是一种更强烈的、濒临爆发的、混合着巨大羞耻和无处遁逃的慌乱气息。
他甚至不敢再看桑宁一眼。
桑宁被他这剧烈的反应惊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后背再次撞在冰凉的车窗上。她看着段然低着头、浑身紧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的样子,心头那巨大的震惊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困惑?是难以置信?还是……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
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像是……被发现了什么天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认知让桑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问,想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问他为什么留着桑然的照片,想问他……是不是其实……并没有那么讨厌桑然?
但段然身上那股濒临崩溃的低气压,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她所有涌到嘴边的问题都死死堵了回去。
就在这时,大巴车司机洪亮的嗓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到站了!同学们拿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如同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段然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看也没看桑宁,甚至没有去拿放在行李架上的书包(那里面有他所有的东西!),只是紧紧攥着那部已经黑屏的手机,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低着头,以一种近乎狼狈的姿态,大步流星地、几乎是撞开挡在过道上的同学,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大巴车!
他的背影,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仓皇和决绝,瞬间消失在车门口涌动的学生人流中。
桑宁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段然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瓶喝了一半的柠檬苏打水。冰凉的瓶身贴着她的掌心,却无法冷却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车厢里瞬间空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动作慢的同学在收拾东西。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落在段然刚才坐过的座位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仓促离开时带起的一点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桑宁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边——段然甚至忘了拿他的书包!那个总是被他随意甩在肩上、或者重重扔在桌上的黑色双肩包,此刻孤零零地躺在行李架上,像一个被主人遗弃的可怜孩子。
这个画面,比刚才那张屏保照片更让桑宁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和心慌。
段然……他竟然慌到连书包都不要了?
就因为……被她看到了那张照片?
那张属于“桑然”的照片?
桑宁缓缓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光滑的皮肤,柔软的触感,属于“桑宁”的脸。可段然的屏保上,却是“桑然”。
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漩涡在她心底疯狂搅动。
他到底在看谁?
他每天解锁手机,看到的、在意的……是那个已经消失的、作为他兄弟的桑然?
还是……眼前这个顶着桑然灵魂、却披着桑宁外壳的她?
身份认同的混乱,在段然那张屏保照片和落荒而逃的背影冲击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桑宁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扶着座椅靠背,慢慢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脸深深埋进了双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