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呜小筑”的玻璃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满室的咖啡香、猫咪的呼噜声和那令人心安的宁静。桑宁站在午后逐渐炽热的阳光下,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苏沐掌心干燥温暖的触感。他温和的话语——“好好休息,有事随时找我”——像一层无形的铠甲,暂时抵御了外界可能的风雨。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但心底深处,昨夜那片混乱的沼泽并未完全干涸。段然那滚烫的体温、混乱的呓语、禁锢的手腕、以及……唇上那挥之不去的灼热烙印,像沉在水底的暗影,随着独处的寂静,又隐隐浮现出来。
苏沐的守护是光,是港湾,但那些属于“昨夜”的、带着段然印记的感官记忆,却如同皮肤下尚未消散的淤青,一碰就隐隐作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和混乱。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暗影甩在身后。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老旧居民楼的某个狭小房间里。
段然蜷缩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上胡乱搭着一条薄被。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弥漫着沉闷的空气和高烧病人特有的、带着汗味和药味的浑浊气息。
他烧得昏昏沉沉,意识像漂浮在滚烫的岩浆上,时而被灼热的痛苦吞噬,时而又被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拉扯。
梦境里,反复交织着两张面孔:
一张是桑然。清晰而明亮。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在放学路上,分享同一副耳机,在篮球场上击掌欢呼,凑在一起研究复杂的高达模型,为某个零件的组装争得面红耳赤……那是他最熟悉、最毫无保留的兄弟。桑然笑着把一瓶冰可乐塞进他怀里,瓶身的水珠沁凉。
另一张,是桑宁。模糊而带着强烈的冲击力。她抱着猫在阳光下笑得眉眼弯弯(苏沐手机里那张照片的烙印),她红着眼眶愤怒地指着自己骂“不可理喻”,她笨拙地给自己贴小熊创可贴时微蹙的眉头……还有,在混沌的黑暗与灼热中,那近在咫尺的、柔软的唇瓣和温热的身体……最后定格在她跌坐在地,捂着脸哭泣的样子。
“桑然……” “桑宁……” 两个名字在滚烫的梦境里纠缠、撕扯。
“呃……”段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猛地从混乱的梦境中挣扎着睁开眼。汗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不适的凉意。喉咙干得像要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刀割般的疼痛。
他挣扎着坐起身,眩晕感立刻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粗重地喘息着,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昨夜的一切,随着意识的回笼,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比高烧更灼人的羞耻和难堪。
他记得自己踹门时的暴戾,记得她隔着栅栏愤怒通红的眼睛,记得塞过来的书包砸在胸口的闷痛,更记得……那张飘落在地、被他亲手写下“别死”、又被她抚平珍藏的纸条!
最后,是那个混乱的吻……和他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震惊与狼狈!
“操!”段然低咒一声,一拳狠狠砸在身侧的被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自我厌弃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他做了什么?!他对那个顶着桑然灵魂的桑宁做了什么?!他像个疯子一样纠缠、像个懦夫一样依赖、最后还……还像个混蛋一样轻薄了她?!
羞耻、愤怒、混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那张珍藏的纸条和她疲惫照料所勾起的、极其微弱的刺痛感……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滚烫的身体里冲撞。
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发泄!需要把脑子里那些该死的画面和感觉统统驱逐出去!
段然喘着粗气,目光凶狠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扫视。最终,定格在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上。那是他存放“桑然遗物”的地方——或者说,是他试图封存那段兄弟情的坟墓。
他踉跄着下床,因为虚弱和高热而脚步虚浮。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粗暴地将那个沉重的纸箱拖了出来,掀开盖子。
一股陈旧纸张和塑料模型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是他和桑然曾经最珍视的东西:几张泛黄的合照(两人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几本翻烂了的机甲漫画、几盒拼了一半的模型零件、一个早已磨损褪色的篮球腕带、还有……那个被桑宁发现的书包夹层里的模型配件盒。
段然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些东西,眼神凶狠,仿佛看着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这些东西!就是那个该死的桑然!让他变得这么软弱!这么可笑!这么……不像自己!
他一把抓起最上面那张合照,照片里桑然笑得阳光灿烂,手臂亲昵地搭在他肩上。段然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指关节的伤口(昨天在树上蹭破的)隐隐作痛。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盯着照片里桑然的笑脸,嘶哑地低语,带着浓重的怨恨和痛苦,“如果你没有消失……如果你没有变成桑宁……
高烧让他的理智摇摇欲坠。羞耻、愤怒、对自身软弱的憎恶、对昨夜失控的恐惧……所有情绪都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那个“消失”的桑然。
“滚!都给我滚!”段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将手中的合照撕成两半!然后是四半!碎纸片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还不解恨,又抓起那几本机甲漫画,狠狠地摔在地上!书页散开,发出哗啦的声响。他拿起那个模型配件盒,想用力砸向墙壁,却在抬手的瞬间,看到了盒子上熟悉的磕碰痕迹——那是他和桑然一起拼装时不小心摔的,桑然当时心疼得哇哇大叫……
动作,僵在了半空。
一股更深的、混杂着痛苦和怀念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愤怒的堤坝。他看着箱子里那些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旧物,看着散落一地的漫画和照片碎片,再看看手里这个小小的、承载着共同汗水和欢笑的配件盒……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像对待仇敌一样,彻底毁灭这些属于“桑然”的痕迹。
“啊——!”段然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嘶吼,像受伤野兽的哀鸣。他抱着那个模型配件盒,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滚烫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盒盖,身体因为高烧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汗水混着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滚烫的液体,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滴落在怀里的模型盒上。
混乱的脑海里,桑然阳光的笑脸和桑宁哭泣的脸庞不断交替闪现。
他恨桑宁取代了他最好的兄弟。
他恨自己无法彻底割舍那份兄弟情谊。
他恨自己昨夜像个疯子一样伤害了她,又像个懦夫一样依赖她。
他恨自己此刻像个废物一样坐在这里,抱着一个破盒子发抖!
“……对不起……”一声极其微弱、破碎不堪的呓语,从段然干裂的唇缝中溢出,轻得几乎被他自己粗重的呼吸淹没。
这三个字,像羽毛一样轻,却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它飘散在沉闷浑浊的空气里,不知是对照片里那个“消失”的桑然说的,还是对昨夜那个被他踹门质问、又被他强吻、最后还照顾了他一夜的桑宁说的,亦或……是对那个失控、软弱、混乱不堪的他自己说的。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灼热的呼吸声,和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高烧依旧肆虐,混乱的情感如同风暴过境后的废墟。那个被撕碎的照片、散落的漫画、以及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旧模型盒,成了这场无声风暴后唯一的见证。
段然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意识再次被高热的浪潮吞没。在陷入混沌之前,唯一清晰的念头是:他必须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所有与“桑然”和“桑宁”有关的、让他失控、让他痛苦的一切。
桑宁终于回到了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猫咖的宁静和苏沐的温暖似乎被关在了门外,屋子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昨夜的气息。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点不适感。目光扫过客厅,昨晚的“战场”已被她收拾干净,但总觉得空气里还漂浮着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她走到书桌前,想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桌角——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被折叠起来的纸条。是昨晚段然慌乱中遗落在地上的,写着“别死”的那张。
桑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