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苦痛中绽放的血肉

作者:摸鱼魂 更新时间:2025/6/13 19:47:42 字数:5311

☆于苦痛中绽放的血肉☆

硝烟弥漫,枪声四起,沉寂黑暗。距离革命爆发开始已过去十五天两小时五十七分,包括革命乐队里仅剩的成员鼓手格里高利在内,这批心存热血的革命青年队伍,虽人数已从四千锐减至不到两位数,却仍然死守在他们最后的阵地上——哥塔尔酒馆。

安德拉三世长期对外发动战争,对内却不予发展缓和期,直接导致面包价格一度涨到平民无可忍受的水平,至今仍未降下。战争机器持续轰鸣,铁蹄碾过边境线的同时也在碾碎国内民生,军费开支如饿兽一般吞噬国库。身强力壮的男子,军里要抓来当精锐;貌美如花的女子,军里要抓来给士兵们作安慰;弱小且无利用价值可言的,丢回城里,任由他们自己活去。这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安德拉三世对征服世界的渴望,革命的种子便由此种下了,且发育成长、茁壮成熟了。

哥塔尔酒馆,革命指挥中心,最初也是最终的革命阵地。哥塔尔酒馆,它见证了起初的几个青年如何因不忍压迫、不忍暴政而聚在一起,亦见证了聚在酒馆周围的革命队伍如何发展壮大,这革命的青年们已聚成了生气勃勃的千人团。在革命爆发时,哥塔尔酒馆,储备着起码八百把枪支、两千盒弹药、五千把匕首或军刀、以及无人计数的手雷和手榴弹。如今它要倒下去了,连同血泊中的人们一起。

格里高利是革命乐队里演奏革命歌的主要角色,是这座酒馆后来的最重要的氛围调动者,而且是唯一的。战士们抄起枪朝门外出发、乐队为战士们完成集体演奏时,他最爱给临别者们送去他个人的乐章,并用铿锵有力的鼓点规范他们的步伐,使他们踏起步来、大步朝前行去。当战士们归来,他照旧要奏出凯旋曲来,使面露难色的人们振奋士气,让受过硝烟洗礼的神色重焕荣光。

「嘿,伙计们,让我们跟着鼓点唱起来!♪绽放吧,我的革命。我愿眠去,你要苏醒♪」格里高利丝毫不顾他的乐队同志怎样叫停他,自顾自地唱起歌、敲起鼓,沉浸在与战士们的互动当中。

但是,在第五天,格里高利及革命乐队的振奋效果衰退了。政府军的高压把所有人的精神逼到绷紧,无人可以感受音乐及演奏音乐的人的心意。在这样的氛围下,革命乐队里的其他人渐渐放下了乐器,并参与到实打实的战斗中去。如那位把脸吹红的长号手,他的脸是标致的白净脸,他的脸一红起来、谁都看得见。而在长号手离开演奏后,格里高利再次看到他泛红的脸,是他被流弹击中脑门、被前线战士们运回酒馆后的时候,血红浸满脸庞。

革命首领——年仅二十七的革命首领,在格里高利申请去前线战斗时表示说,他丝毫不在意格里高利不参战的作为,一是战场险恶,二是革命音乐仍有存在的必要,三是赞赏格里高利的高超技艺。

革命首领说,格里高利敲鼓,如同敲响一口洪亮的大钟,其响彻心灵的旷野——「每每听你敲响腰前的那只鼓,听见你在后方阵地领着我们急行军时,我常发自内心去感叹独属于你的的激情浪漫,那就是你能带给革命事业的贡献,也就是你的革命。请坚定自己的革命吧,格里高利。」

格里高利听了首领的话,继续着他的革命演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格里高利给出发的战士、被刺刀断掉右臂的伤员、醉酒的带疤老兵、被整理弹药搞到心烦的工兵、去别的街坊偷食粮的童子兵等各色人物奏乐,而听了他的演奏的人,无一不向他竖起大拇指,说感激格里高利的坚持付出,以及重新燃起对革命的信心。格里高利清晰地理解了首领对他的话,并更加卖力地演奏起来。

格里高利一演奏起来就会忘我,仿佛灵魂都赋在了他的鼓槌上。革命者们清楚,那就是格里高利的革命,因为革命需要热烈的节拍与激情的韵律,需要战士般的无畏与坚定。格里高利就是在演奏这样的节拍与韵律,他用上浑身气力,把呐喊倾注在持棒的手腕上,让鼓点传导至酒馆内外。那鼓点颇有一种雄狮之势,其凌空咆哮、噬口大张,似要把一切用黑暗压迫光明的卑鄙者扑食掉,其甚至可使内脏为之魄动,使精神为之震颤!

虽然格里高利在后方的鼓点无比激昂,可那改变不了乐队成员们赴死的心,更改变不了前线的残酷战况。第六天,曾经的乐队指挥被抬回酒馆,他听着格里高利的演奏,一时间想着要像过去那样挥舞指挥棒——尽管这被子弹击烂了的手再不能管住我行我素的鼓手了。第七天,小提琴手的心跳快断掉时,他想起来自己还能拉动琴弦,就躲到第十四驻点的哨塔里,找到他藏在草席下的小提琴与弦,最后拉起他欢奏过的革命歌。第九天,那负责编曲与歌唱的革命歌手,被敌人用刺刀捅穿肺部,他倒下时,他没有选择咽着剩下的那口艰难的气,而是轻呢着「♪绽放吧,我的革命。我愿眠去,你要……」歌唱戛然而止。

现在,革命乐队已经覆灭了——除了格里高利的鼓点仍在延续。音乐是振奋革命的工具,原本五花八门的工具仅剩下鼓槌一个,从各个角度上说,振奋革命的效果已经大打折扣。而革命者们依旧期盼着,至少还能有一个能转移苦痛的存在,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活着从那片战场上回来了,格里高利的鼓点正起着这般作用。

到第十天,起初的四千革命者队伍已被杀得只剩下八百人了,最前线的十八个驻点已被攻破十一个,从别的街坊偷物资来的童子兵们也基本都被敌人用刺刀挑在尖上,可用的枪支越来越少,敌人的攻势却一波一波猛烈,黑压压一片、仿佛是黑夜来吞噬革命。革命前线越是沦陷、后方阵地里的人就越是不安,消极情绪在众人心中散开,失败主义的爆发接近必然。在此时,酒馆里的哀嚎如烟雾一般缭绕,伤口发脓的腐烂味也是刺鼻无比,但格里高利的鼓却被他自己敲坏了。

这十天里,格里高利高强度无节制地敲鼓,鼓会坏掉,能理解;但它偏偏在这个关头坏掉,在众人陷入谜一般的沉默氛围时坏掉,这将导致革命迅速殆亡。无论如何,必须要去找一个新的鼓来。

格里高利找到革命者中最后一个童子兵——大家都亲切地叫这男孩为「神偷」,据说他小时候就爱偷隔壁邻居家的钱,偷到同校的孩子都对他佩服到五体投地。至于他在革命中的具体表现,首领让他去偷对面的哨塔上的望远镜,他偷了回来;他被派去偷手榴弹,他照样偷了几个回来;只要是他要偷的,那他每一次都能偷到手,没一次被人抓住。

深夜里,格里高利问「神偷」,能不能偷个鼓槌回来?「神偷」想了想,说,他上次去偷几盒弹药时,听见对面军营里有击鼓声,所以是有鼓的,可以去偷。格里高利问「神偷」要不要报酬,「神偷」摆摆手,戏谑地说,小事情小事情,比起格里高利你的演奏革命,我这种偷窃行为可算不上高尚,但只要能帮到你,帮到我们大家,比什么都好。

「神偷」在第十天夜里出发。首领把「神偷」的尸体抱回来时,是在第十一天中午,所有人都在疲惫地进行午睡。「神偷」是被炸飞的,他的双腿被炸烂、人又从高处坠下,摔得浑身是血,全身骨架没一处是好的。「神偷」怀里始终揣着一只鼓槌,鼓槌没有坏,但染着血。首领小声将「神偷」的上述死亡经过讲给格里高利听,并忍着悲痛,郑重地将那只鼓塞到格里高利臂膀里,拍了拍格里高利的肩,让格里高利趁着没人醒时给「神偷」作一个体面的下葬,首领自己则继续回到前线去了。

格里高利把「神偷」安置在酒馆后头堆尸体的地方,长号手的身边。为了防止有人认出这十五岁的男孩,格里高利脱下自己的浅灰色外套,把男孩的上半身遮着了,下半身缺了腿,刚好不用遮。一阵沉寂后,他敲起鼓来,演奏他生平里最慢的一段鼓乐。

第十二天、第十三天,前线驻点只剩下最后两个,但得亏剩下两个驻点有地势优势,政府军竟一时打不下来——更重要的原因是,格里高利演奏了前所未有的澎湃节拍,使革命战士们的士气异常高涨,每一个战士都表现出了惊人的临场战力;还是因为那名年轻的革命首领,他拿着一把手枪,却击毙了五十米外的政府军中的敌方指挥官,又精准使敌方的将领毙命,并使传令兵无处逃离,且枪枪命中,弹无虚发。首领大喊,再如何骇人的恶浪也必有其平息的一日,唯独革命的火焰是永远浇不灭的!

即使如此,革命人数依旧在减少,能在酒馆里听格里高利击鼓的人也快不足十个了。如今,弹粮即尽,战士尽亡,仿佛一切都要到了头,可格里高利依旧演奏,演奏黑暗天地中的渺茫火苗。

到了第十四天,哥塔尔酒馆门口铁栅栏的十二根铁条已被拔去十根;剩下两根没拔去,是因为在青年们将铁条插在敌人的尸体里、以来宣示自己战斗到底的决心时,人数只有十个。那两个没拔铁条的人的死状不算凄惨,他们在酒馆楼顶扔手榴弹时被政府军开枪击中,挺着身板从高空坠落,但他们掉下来时大喊着「危险」,以不至于使剩下的同志被他们压死。

格里高利想要跟首领一起去赴死,但首领拒绝了他的请求。首领跟格里高利说,要让革命坚持到最后,要用你的鼓声将革命传播至远方,证明还有许多人对这破烂的专政不满,使黑暗中的人仰望起光明来,使沉眠中的人苏醒过来,这样的革命才叫得上是革命。

首领从一开始就清楚这场革命必败无疑。他比较过双方的兵力,政府军有源源不断的补给和增援,而革命军只有四千人,武器弹药越打越少。他研究过地形,哥塔尔酒馆易守难攻,但被包围后就再无退路。他分析过民众支持度,虽然面包涨价引发不满,但大多数人选择沉默。他评估过国际形势,周边国家都在观望,不会介入这场内战。他知道革命队伍里缺乏专业军官,战士们虽然勇敢但缺乏训练。他明白时间站在政府那边,拖得越久对革命军越不利。他早就预见到最终会退守到酒馆,也料到幸存者将不超过十人。

他选择继续战斗,不是因为他相信能赢,而是要让这场革命在历史上留下痕迹,让这场革命化成黑暗岁月里的光明。

「格里高利,这里没有认识你的官兵,你要跑出去,你要带着革命的火种跑出去,而我会守着我最后的革命死去。为了这炽热的革命,我已经做好殉道的准备。」首领持匕首的手血淋淋的,但他的脸庞却没有像手那样蒙上模糊的血痕,而是焕着无畏的光彩,同旭日一般照耀着格里高利的魂魄。

首领离开了,和其他八个人一起,留下格里高利一个人在酒馆。这一整天,格里高利都没有击鼓,鼓和他都出奇地沉默。他靠着远处的枪声来确认战士们的存活,击鼓会妨碍他辨识。饿了,就吃馊面包,又干又涩,但只能这么吃下去——总不能去吃着一地的血肉,那是对自己的不忠,更是对所有革命同志的亵渎。格里高利的身边就是政府军的衣服,首领前几天处决战俘时,格里高利还不理解为何要把衣服留下,现在他理解了。他从白天听到黑夜,枪声愈发猛烈了,格里高利的手不禁朝政府军的衣服靠去,却又很快缩回。他开始幻想,首领一个人杀穿人海的情景,满地都是政府军的血,而不是格里高利穿着耻辱的衣服趟过血泊时,只看得见同志们的头颅……

「……但我的革命就是演奏啊,首领。而我的战斗也就是击响革命啊,我的同志们。」格里高利扯起那政府军衣服的衣角,说。一会,他站起身,身前挂着鼓槌,手中持着匕首——面对一个溜进酒馆的政府军,对于毫无战斗经历的格里高利来说,唯有匕首才能在此时予他安全感。「我,格里高利,要把你们这群听命于暴政的沉沦者,消灭到无影可遁!」

格里高利一直和那敌人争斗到半夜。刚开始时,格里高利占据了优势,因为对方没有枪也没有刀,对格里高利的匕首很顾忌。然而,作为乐队成员,格里高利没有与受过正规训练的官兵相抗衡的根本实力,他在角斗中渐渐失去优势地位,好几次差点被对方控制在地、或被夺去致命匕首。时间又过去半刻钟,双方都已气喘吁吁,可从身上的伤势来看,满身伤痕的格里高利无疑是落于下风的,尽管匕首照样在他的手上。这时,敌人感到些不耐烦了,就从一旁的尸体里拔出一根铁条,摆着如骑在马背上的姿势,架着长枪向格里高利的心脏笔直冲锋。格里高利的身体半会无法完全反应,只得迟缓地朝侧躲避、还是被刺中了胸膛,且深深地刺穿进去,但没能刺到心脏,直接促成了格里高利的最后一搏。格里高利在此时忘却了疼痛,竟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来,持着匕首,向着敌人的脑门捅去,直捅得敌人瞬间没了生息,匕首搅动肉沫与血糊!苦痛与血肉,在此刻全然绽放出它怪异的美丽来了!

格里高利意识到自己就快要死了。他把死在自己怀里的敌人的尸体推开,丢下匕首,无视鼓棒,沿着楼梯朝酒馆楼顶上去。没错,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快要死了!那深深扎在身体里面的铁条,仁慈般地没在他终结敌人时创造疼痛,而是把折磨留到现在,使他的精神连同肉体一起受难,血味的铁锈与铁锈味的血在名为格里高利的躯壳里同时地剧烈发作!第二楼、第三楼、第四楼,物资在此处堆砌得无规章可言,应该有人来整理它们;格里高利不知道怎么整理它们,格里高利无心去整理它们!每升上一个楼层,深入血液的痛楚就要来噬咬他的神经,他开始止不住牙齿打颤了——但受着痛楚又何妨?当初被政府兵压着头打的时候,格里高利受过的精神耻辱可远比这肉体疼痛深刻!他可以去死,他知道自己会死,但他绝不会愿意去死,绝不会在整个世界逼他去死时认定自己的死!

他来到了楼顶——格里高利终于拖着一只受难的躯体来到了哥塔尔酒馆的楼顶。格里高利扶着楼顶的烟囱,向首领离开的方向望去,那里已经没有了响彻耳畔的枪声,只剩下了嘲笑似的喧闹,即驻扎在最后一个革命驻点的政府军们正拿着格里高利的首领的头颅开夜宵玩笑。幸运的是,格里高利不会见到首领的头被丢进玻璃罩的情景,自然就能现在这样坦荡地面对深夜,也就是那片笼罩着整个视域的黑暗。

作为鼓手,在这场注定覆灭的革命里,格里高利已然被政府军逼上了无可后退的境地。黑夜尚未离开,黎明即将来到,可等着格里高利的曙光、再也到来不了了。立于哥塔尔酒馆屋顶,他只身凝视着,阴影里沉重的行进声、昏黄灯火里渐弱的喘息声、和地平线下朝阳里的雄鹰展翅高飞时的破空声。

「……♪绽放吧,我的革命。我将死去,你要重生♪」

格里高利低唱着乐队里的革命歌,拔出他血肉生命中的铁条,忍着苦痛,在无尽消沉的绝望里,再度演奏他骄傲的、激情澎湃的「灵魂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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