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的终考铃,拖着悠长的余韵,在第21考场骤然响起。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割断了紧绷的空气。试卷被监考老师修长的手指逐一收拢,发出窸窣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落定般的、混杂着汗味与纸张气息的奇异安静。然而,张子轩的座位,那张被阳光斜切出一道明亮界线的课桌,此刻却空悬着。
时间倒流半小时。当张子轩在作文纸的方格内,为那篇探讨“本手、妙手、俗手”的议论文用力画下最后一个句号,笔尖甚至戳破了一点纸背。他几乎是没有带有一丝犹豫,举起了手。监考老师——一位戴着细框眼镜的中年女教师——略显诧异地走近,目光在他提前完成的卷面上停留了一瞬,才接过那份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微湿体温的试卷。
这突兀的动作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凝滞的湖面,“噗通”一声闷响,瞬间吸附了所有埋头苦写的目光——惊疑、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的焦虑与隐隐的羡慕。考场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如同羽毛拂过地面的骚动,但很快,更密集、更急促的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浪重新覆盖了一切,每个人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更深地缩回自己构筑文字的、摇摇欲坠的堡垒中。
交卷那一刹那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转瞬即逝。第一个走出考点?那无异于将自己赤裸裸地置于全县瞩目的聚光灯下烤灼。王主任那张刻板严肃、法令纹深刻的脸庞,仿佛已在校门口带着审视的目光等候。张子轩原想躲进楼道尽头那间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厕所,然而,巡楼老师带着金属腔调的、不容置疑的冰冷警告声:“同学,提前交卷,考后不能滞留任何区域,请立刻离开教学楼!”
射日中学略显陈旧的中庭,一座被岁月风蚀得棱角模糊、造型嶙峋的假山,在正午的烈日下勉强投下一小片扭曲的阴凉。它成了张子轩此刻唯一的、寒酸的避难所。“算了,就这儿吧。”
十一点三十五分,教学楼沉重的铁闸门终于“哐当”一声洞开,考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各种高亢或低沉的议论声、欢呼声、叹息声,瞬间淹没了寂静的校园。张子轩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从藏身之处挣脱出来,带着一身被枝叶划出的细小印痕和黏腻的汗水,将自己像一滴水珠般,无声地汇入喧嚣奔腾的人流漩涡,离开了这场漫长战役的第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
校门口早已是沸腾的海洋。鼎沸的人声、汽车的鸣笛、家长焦急的呼唤,混杂成一片巨大的噪音墙。无数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晃动、重叠——同窗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对答案,昔日班主任被一群学生簇拥着询问疑难,教导主任王主任标志性的秃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正拿着小本子记录着什么。
张子轩下意识地将鸭舌帽檐狠狠压得更低,几乎遮住了眉眼,身体紧绷着,微微侧倾,紧贴着人群最外围的、布满灰尘的宣传栏边缘滑行。他屏住呼吸,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全身的感官都像雷达般张开,捕捉着任何可能指向他的声音或视线。然而,那些热切的目光、那些激烈的讨论声浪,掠过他,投向别处,仿佛他只是被遗忘在角落的一粒尘埃,是背景板上最不起眼的一道模糊划痕。*无人留意。* 这认知如此清晰,又如此冰冷。
心中五味杂陈的洪流瞬间冲垮堤坝。一股强烈的庆幸涌上心头——终于可以保留这份无人打扰的、短暂的宁静;但旋即,一种更深切、更尖锐的落寞感如同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心脏——原来自己如此透明,一年的空白竟可以轻易遗忘一个人。他猛地加快脚步,几乎是带着点逃离的狼狈,低着头,穿过喧嚷的、散发着各种食物和香水气味的家长群,穿过呼朋引伴、青春洋溢的学生方阵,径直冲向不远处的公交站台。六月的骄阳,慷慨地透过层层叠叠、筛子般的梧桐叶,在他肩头和低垂的帽檐上跳跃着无数晃眼的光斑,试图传递暖意,却怎么也穿不透那层凝结在心底、薄而坚韧的冰凉。
公交车摇晃着前行,窗外景物飞逝。张子轩紧抓着冰冷的扶手杆,身体随着车厢的节奏晃动。提前交卷,这份刻意为之的、近乎幼稚的特立独行,真的对吗?自我质疑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整个思绪。
但随即,在喧嚣的车厢噪音深处,一个更清晰、更冷静的声音,如同穿过迷雾的钟声,顽强地浮现出来:*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其独特的鼓点,或急或徐。盲目追随他人的步伐,只会踩乱自己的节奏。追随内心的鼓点前行,哪怕它此刻听起来如此孤单,或许才是唯一的正确。* 这念头像一道微光,稍稍驱散了心底的阴霾。
家门推开,一股温暖而熟悉的饭菜香气——是红烧排骨和清炒时蔬的混合味道,瞬间包裹了他紧绷的神经。母亲系着旧围裙从厨房探出身,脸上漾开的笑容里。“回来啦?快洗手吃饭。”声音里带着放轻的柔和。餐桌上,洁白的米饭冒着袅袅热气。
饭后,关上自己房间那扇隔绝世界的门,喧嚣瞬间被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他仰面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思考下午的数学考试,张子轩已下定决心,不再提前交卷。
然而,这份决心带来的并非力量,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一年的空白,像一道被时光之斧劈开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与那些埋头苦读的同窗之间。本科的希望,遥远得如同天幕上最黯淡的星辰,光芒微弱,难以企及。也许,大专才是更切合实际、可以奋力一搏的彼岸。
这个清晰到有些冰冷的认知,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带来沉重的沮丧,反而像卸下了一副早已锈蚀、勒进皮肉的无形枷锁。*既然目标已非遥不可及的星辰大海,那么每一步的坚持,每一次的落笔,便只为对自己负责,只为完成这场属于“张子轩”的仪式。* 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轻松感,在心底悄然滋生。
再次睁开眼,窗外梧桐树的浓绿透过薄纱窗帘,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少年那双曾被迷茫和焦虑笼罩的眸子,此刻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澄澈的平静与磐石般的坚定。无论最终的结果将把他带向何方,无论试卷上的数字是褒奖还是嘲讽,他已然用自己的方式,选择了脚下的路——勇敢地走进那个象征命运转折点的考场,去体验这场被赋予了太多意义的盛大仪式,去直面自己仓促或深思熟虑后的每一个选择,去无视那些或好奇或评判的他人目光。这孤身一人的跋涉,这无人见证的坚持,这对自己内心节奏的忠实守护——其本身,就已是一种沉重的、抵达灵魂深处的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