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如果一个人知道另一个人对自己抱有恋爱情感,无论是否喜欢,大概率会在日常生活中相互避让,减少尴尬,又或者改变细节上的态度。
只要扯到这方面的情感,就绝对避免不了去在意。
然而,少女对我的态度和过去一样,一切本该违和的态度都和不存在的那天一样,不存在。
各种意义上来说,我单方面知道了我的告白是无望的,并且少女看出我对她输出好感的那天不存在,我是占便宜的一方。
虽说少女很狡猾,但我们彼此彼此。
少女不知道我的情感,但我已经得到了回应。
这不正常的确认情感方式,仿佛同手同脚走路一样不协调。可也正因如此,我才没有彻底陷入低落的情绪之中,大概。
如果是模糊不清的回答,我会陷入无尽的沉思。
如果是截了当的拒绝,我将直接低落到无法接受。
如果是连话都说不出口,那么伤害在攻击到我内心最脆弱的部分时还需要一段路程。
彻底绝望前,我大概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毕竟我最擅长这种事了。
经历了两个月(换成我的时间即是六个月多),少女到底是如何看待我呢?
我是否在她的视野里走过一点点?
少女偶尔会做出像十指相扣或忽然贴近我之类的行为,但我完全感受不到那是好感的流露。
无论她做什么,总能提供客观的理由,她的行动总是如此。
坦白讲,经历复杂的内心纠结,我有些庆幸被禁止告白。
假如我当时顺着情感和气氛向少女告白,然后少女说我只是她千万人命里的一条会怎样?
如果是她的话,有可能会回复得更加轻描淡写。
心头一紧,我用手捂住胸口。
能被自己的猜测震到,不难想象实际心情。
我宁愿自欺欺人的活到被少女杀死,也不希望听到她说出「杀死」我的话。
今天的雨在早晨歇停了一会儿,但是不到半小时,歇停时间保存的雨量全部放出,迅速淹没云层到地表这段空间。
我想站在门外观察一下今日早晨的降雨,然而雨水夹杂进强风,铁丝一般的线条拍打屋外,令人窒息。
我被迫待在屋内听着沉重的雨声敲打这片区域。
十点三刻,窗外的雨声不再糊成一片,每一条线丝被风吹的左右倾斜,交错杂乱,没来得及排尽的雨水流淌地面。
依照往常,即使下着大雨,少女也像穿越沙场的战士一样顺利在中午之前来敲门,但今天却迟迟听不到「有人在吗,死神来喽」。
平日的热闹令我无法接受长时间没有雨声的安静屋子,我希望死神赶紧出现。
我发了信息但是没收到回复。自从少女拥有手机,我们偶尔会用手机进行联系。
我无聊地刷着手机,查看今天的路况和天气预测。
路况没有想象中的严重,顶多是下水道排水缓慢,道路积水,还不足以阻挡车辆通行,偶尔有一些特殊路段小堵一点,但问题不大。行人依然打着伞走在外面。
除此之外,一片祥和,社会运转得井然有序,
我松开一口气。可我看到下一条视频,那刚松开的气像铁块一样撞回喉咙。
「由于长时间的降雨和今日的强风,百货商场的广告牌松落,造成人员死亡,受伤。该相关人员正在……」
该视频是凑热闹的网友在15分钟前发布的,画面离事故现场很近,但好像被工作人员阻拦,拍的视角很低,偶尔抬起来的镜头闪来闪去。
视频很短,待我读完配文,视频已经重复播放了好几遍。
就在这时,画面中的一团钢筋碎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等视频再次播放,看准时机暂停视频,然后瞪大了眼睛。
广告牌碎裂的残片之间有一个小东西,很模糊。
直觉一闪而过,我联想到某个物件。
我猛然划掉视频,果断拨打少女了的电话。
「滴滴」几秒后,是一段拨打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
没有多想,我甩门而出,甚至忘记了雨天要打伞。
但愿我是错的。
本想镇定些,但是慌张的内心终究无法掩盖,奔跑的双腿不自觉地发软,我咬牙坚持。
顾不上因雨水积落眼角的模糊,用着此生最快的冲刺赶上想要逃跑的公交车。
我不断切换肺里的空气,调整呼吸,准备下一次的奔跑。
公交车每一次靠站停车都犹如时间停止,而我焦躁不安的心绪异常失智,好在下雨天路人不多。
到达站点,车门一开,我就狂奔下车。
跑过两个路口,我顺利来到视频中那栋商场楼下。
大楼门前的空地围满了人,许多人拿着手机在警戒线外拍照,即使公安人员制止,也没有消停。
人群的议论声混在毛毛细雨之中杂乱无章,什么都听不清。
从人群打开的一点缝隙里,破碎的广告牌,扭曲的钢筋,以及掺在雨水中的淡红色液体,让人感到由衷的颤心。
前不久有关自杀死亡的梦境,我对生命的消逝这件事有些神经质。
不清楚是乳酸的大量堆积,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身处事故现场,我的双腿感到麻痹,前所未有的恐惧顺着腿部的松懈爬上全身。
「死神是无法死亡的。」
混乱不堪的大脑冒出一句话,但我已经否定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少女从未证明过自己无法死亡,说不定她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变成了只有我能触碰的存在,只是普通的「透明」女孩,因为没有朋友,所以欺骗我让我陪她疯。
焦急的现场氛围扰乱大脑的判断,胡乱的猜测加深了我的不安。
此刻,我多么希望少女是能够杀死我的无敌死神。
我不希望少女死去,我害怕少女死去。
抱着由然而生的想法冲进人群,坚实的力量把我挡在事故外。
奋力挤到黄色警戒线前,我贴着人群环绕警戒线观察。
某个瞬间,我发现了那个熟悉的挂件,心跳不由的发出响声。
我的身体自主运转,想要跨越警戒线。
一名工作人员扯住我的手臂,同时向我叫喊着什么,但我耳鸣般听不见声音。
我看到了广告牌、破裂的钢筋下面压着的、原来是人的东西。
听觉系统好似被扯出脑袋,世界按下了静音。
我被工作人员推开,退出人群撑倒在地。
我在害怕,害怕看到冰冷钢筋下面有一名我认识的女孩。
消防队正在救援。秉持最后的理智,我想方设法安顿自己的内心,等待事故现场的处理。
……后面发生了什么我全然不记得,唯一能记得的,死亡人员里没有我认识的人,受伤的人员里也没有。
最后,我在事故现场拿走了那只挂件。
冷静下来后,另一个问题出现了。
那只死神到底在哪?
即使我想寻找少女,也不晓得她的住处,一直以来全是少女单方面打扰我。
总是在中午之前出现,下午近傍晚离去。
难道说少女已经杀掉了第十万个人,完成了自己的愿望,所以不需要我的生命了吗?
我差点没站住脚,倒进旁边的垃圾桶。
连我的死亡也是不被需要的吗。
心脏犹如被压小了一圈,难以跳动。
我一边让自己不要担心,一边又种种猜测。
人类就是如此矛盾的生物,对于不存在的事实,大脑也能编造一段完美的假象自欺欺人。
感性吞掉理智,只为让情绪输出感受。
我真心祈愿我现在的一切行为都是个人的错误判断而被嘲笑。
如果少女就这样消失不见了,等待我的便是痛苦至极的死亡,所以我绝不能放弃让少女杀死我。
这只是借口,我真正害怕的是再也见不到能够杀死我的少女。
天空阴沉,浑浊污暗,仿佛我所在的位置转到了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
淋雨的地面犹如破碎的镜片,反光的区块分分散散。
车辆在积水的街道安然行驶,擦身而过的行人打着伞,慢悠悠走向自己的目的地,而我却像淋湿雨水的的流浪狗,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过半天没见,我的心竟动摇的凹了一块,这只死神真是杀人诛心。
今天「第一天」,意味着「明天」和「后天」我都见不到少女。
真正的明天能否见到少女也是未知数。
我想去少女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找找看,但是双腿保存的力量仅供回家。
头晕目眩的脑袋无法理智思考,最终选择了唯一答案。
返回自己的避难所的路上,我一直被雨水压沉着身体。
——————
一步、两步,我踩着通向二楼的阶梯。
转过一次拐角,过道的尽头缩着一个娇小的身躯。
她双手抱膝,整个脸埋进膝盖,像石像一样呆坐地面。
湿水的衣服增加了她的体重,无一不突显她的存在。
我从未觉得少女的存在是如此真实。
或许是听到我靠近的脚步声,少女缓缓抬起头。
贴在少女刘海的发丝沾着雨水,水珠随她抬头时一同滑落眼角和脸颊,受惊若恐的眼神让人心生怜爱。
少女想要起身,但似乎因为久坐麻痹了腿部,所以侧着身体双手无力地撑在地上,圆滚滚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今天是第几天?我做了什么吗?”
听到她沙哑的声音,心脏跳动声震破了裹在外层的阴霾。
——————
我和少女分别冲沐浴身体,一言不发地呆坐在沙发。
这副场面让我不经回想起跨越零点的那次实验。
等了许久,我想先开口,但少女和我频率同步。
“……那个。”
“……”
趁我停顿的间隙,少女打破了迟疑。
“死鱼眼先生去哪了?”
“我去找你。”
“找我?”
“谁让你在这种天气晚到,而且手机也打不通。”
“抱歉,手机被我弄坏了。”
“用……用不着道歉。”
少女低垂着视线,似乎还在为此感到惬意。
“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能是单纯的下雨天出门不便,单纯的晚到。
但在开门进屋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防盗门上两个圆圆的、沾有雨水的、大概少女拳头大小的印印绝对不是轻轻叩门这个力度。
“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花了点时间才挣脱出来。”
“挣脱?”
不明白少女为什么要这么用词。
少女的下一句话让我重新思考起语言的意义。
“坠落的广告牌砸到我,受伤在原地挣脱不了,花了点时间才想到自杀。身体复原后,我勉强移动了身体。”
“自……自杀?”
我不敢相信少女竟然轻描淡写地描绘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故。
“我不会像人类那样死去,所以才这么做。”
“但是……但是疼痛还是有的吧。”
光是回忆起在警戒线外围看到的场面,犹如刀刃划过大腿般的恐惧便缠上我的感知。
“那种情况下,比起延长痛苦死去,果断杀掉自己才是最优解。”
“但是……”
从行动逻辑来说,我无言以对。
但是,即使是不死之身,她也终究是拥有可爱的脸蛋,白皙的肌肤,纤细的身体,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眼神——只是一个除了稍与普通女孩不同,同样是弱小女生的普通人。
猛然间,我在少女身上察觉到了违和的地方。
“不害怕吗?”
我没有具体说明害怕什么,然而少女却因为这句话,双眼失去了焦点。
“我并没有害怕这种事。”
少女的声音出现了微小的动摇,迷离的眼神明明在求救,但本人却意识不到。
她在忍耐、压抑。
我不禁在少女躲闪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缩在角落的隐瞒之事,实际上等待着倾诉吧。
“你在说谎。”
“死鱼眼先生不用在意。”
“要是现在搂住你,你能保证不哭吗?”
“死鱼眼先生别做这种无聊的事。”
“害怕的话,假装哭一下也没关系。”
“唔——”
晶莹透亮的泪珠映射少女赤红玻璃球的色彩,仿佛流血一般。
少女茫然地用指尖触碰脸上的泪水,一条泪柱就此被截断。
“……明明从来没害怕过……疼痛、死亡什么的……”
低声的言语仿佛自说自话的独白。
如果心仪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无依无靠地哭泣,纵使是我的单方面恋慕我也无法忍耐想要安慰她的内心。
痛苦的倾诉必须要留有一小块慰籍的空间。
这是我第一次想要成为她人的依靠对象。
我贴近少女的身旁,手臂悄悄环绕她的背搂住她的肩。
少女吃惊地愣了一下,但没有排斥,于是我将她轻轻搂进怀里。
她的身躯如此娇小,那颤抖的肩膀透过我的掌心向我传递无尽的不安。
我明白男性把哭泣的女性搂进怀里的意义,但我没有更加深层的情感,只想安慰眼前受伤的女孩。
“别害怕,明天,我会救来你的。”
少女哽咽的声音在我胸腔附近回响,自己的情绪好似被少女拨动到同一幅度。
她转身搂住我的腰部,并将头埋进我的胸脯,整个身体几乎和我贴紧在一起。
“对不起,请容许我的任性。”
我没有回应,只是把空着的另一只手小心地放在少女的头上,像上次她安慰我那样,细细地顺着发丝抚摸。
少女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的关节仿佛上了锁,动弹不得。
泪水无声细流……不知时间流动了多少。
“死鱼眼先生。”
哽咽的声音细小无力。
“我在。”
“我还以为死鱼眼先生消失了。”
“不会消失啦。”
或许是我太过安静,少女用了很严重的措辞。
“像这样被人抱进怀里,我好安心。”
“被人这么在意,我好开心。”
“就这样死去,一定很幸福吧。”
怀里的少女一连串说个不停,我的心安静地聆听着。
“不要说像结局一样的话啊。”
“要是现在世界毁灭,我也能原谅一切了。”
“都说了……”
“死鱼眼先生害怕我不在吗?”
她的声调比平时低,可贴靠得如此之近,接收声音的器官早已不是耳朵。
“你不在了谁来杀我。”
“虽然有点伤心但又很开心。”
“都说了不要用只有自己能听得懂的说法。”
听到少女不明所以的话,我放松了紧绷的情绪。
“死鱼眼先生,这是我的一份独白……”
我沉默着回应了少女。
“我的存在价值是夺走他人的生命,而我自身的存在只有即将被我选中的目标才能看见。”
“这样的立场不被任何人需要。”
少女的脑袋贴在我的胸脯,声音直达心脏。
“若我不隐瞒自身的存在,绝大部分的人都对我恶语相向。”
“虽然我可以直接杀掉他们减少自找的麻烦,但我会因此失去与他人交流的机会,变得无聊一人。”
“所以我自作自受的接收了很多恶意。”
“对于恶意,我能理解迁怒是什么,但我不曾感到愤怒。”
“对于死亡,我能理解生命是什么,但我不曾感到畏惧。”
“可是,今天再一次死去后,我发现自己一直以来不曾在意的东西竟是如此沉重。”
“我想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才变成这样。”
“……”
从未感受到幸福的人连痛苦都无法握牢手心。
我本想这样告诉她。
但那对他人内心解析透彻的少女对自己的内心却不够上心,所以我对她说了另一句话。
“死神小姐没有问题,过去的那个你才是有问题的。”
“不告诉我吗?”
“嗯。”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回答得尽可能温柔。
此时此刻,有份懊悔在我心底灼热,犹如铁链一般不断抽鞭自己。
为什么我会理所应然地认为其他人和我一样能够心平气和的接受死亡?
「怨恨我的话,用不着压抑自己。」
「人类的武器对我的生命构不成威胁,我不喜欢在复活之后闻到呕吐物的气味。」
那样的话语埋藏了多少痛苦,我不敢进一步想象。
“抱太紧了,死鱼眼先生。”
反应过来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力度。
“对不起。”
我猛然放开少女的身体,少女也随之松开双手。
“谢谢。”
她揉着发红的眼角,向我郑重其事的道谢。
抱着少女任其哭泣的这一天,不存在。
——————
「第二天」醒来,屋外湿漉漉的降着雨。
相同的湿度,相同的气温,相同的环境,以及我还没有干涉的世界。
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接下来必须要做出的行动。
我要挽救少女逝去的生命,不能让她再次经历死亡的回忆。
「昨天」的雨,从清晨下到11点,强风聚集在总体时间的前半部分,而广告牌坠落的时间在雨量变小后的时间里。
我要做的就是拿着两把雨伞在11点之前等待少女路过商场,抓住她。
万无一失的计划,既不是穿越时间回到过去,也不是对抗强制的命运,绝不可能产生时空悖论。
「第二天」重复里,我的行动是无效率的,只有「第三天」救下少女才是真正救下,但是少女今天就会「死」的事实摆在眼前,我不可能放任不管。
我设想用手机给少女发信息改变她的路线,但我立刻放弃了。
改变少女的行动无异于让我无法参照「昨天」的事故地点。
万一少女在其他地方遇难呢?
我不认为少女在今天「死去」是命运,因为我和少女好几次都改变了原本发生的事。
但我就是如此担忧。
雨势变小前,我拿着两把伞出了门。
想来,有把透明的雨伞是少女之前带来我家的,这会总算用上了。
花了近20分钟的时间,我便撑着伞在落雨之中默默地等候少女的出现。
秋季末的降雨掺着冬季初萌生的冷气,蹭走我的一部分体温。
我焦急地在雨中揣着慌乱等待了一个小时。
虽然不知道广告牌坠落的具体时间,但是少女穿过这条路是一定的。
时间的重复从来没有因为我个人的微小行动而提前改变,况且我目前的干涉顶多是撑着伞挡着别人的视线,让路人绕道而行,在此之前我和少女没有接触过。
我专注地观察四周的路人,等待她出现在我的视野。
此时的雨已经变得很细了,我收起伞,以便增加可视范围。
人群之中晃着各种颜色的伞。
街道对面身穿显眼的黄色雨衣的小孩子在水洼处小心又探索似的踩着水。
一辆白色轿车碾过积水路段,响出一串「滋滋」的声音。城市的限速很人性化,没有人生气。
视野远方的人群中出现一名穿梭在他人之间的少女。
看到我后她加快了步伐走来,我也朝她走了过去。
“死鱼眼先生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
少女的表情稍显疑惑。
“今天是第几天,死鱼眼先生?”
“第二天。”
“昨天发生……””
少女话未说完,背后的巨响震动整个地面,我的身体甚至弹起了一些高度。
巨大响声出现的瞬间,我下意识将少女整个搂进怀里,同时用一只手缠住了她的耳朵。
周围的人们都误以为是地震,慌乱逃窜。
几秒之后,人们注意到地上散成多块碎片的钢筋,有些碎片甚至弹到了马路中央。
少女从我搂着她脑袋的双手轻轻挣脱出来,虽然眼神疑惑,但是她太过聪明,马上理解了一切。
“——谢谢。”
我简单又顺利地拯救了「第二天」的少女。
「第三天」,我按照昨天一样准备行动,可是刚拿起那把透明的伞。
我,犹豫了……
假如我在「第三天」做出和「第二天」相同的行动,那么我将真正意义上避免了少女死去的事实——同时也避免了少女向我倾心的机会。
前天少女在我怀里紧抱我而哭泣的声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人依靠。
毫无疑问,我喜欢她,但是诉白的话语永远无法传达。
像前天一样成为她能依靠的唯一对象,或许能让她就此喜欢上我。
“太差劲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喊出声,想给自己的脸上来一拳,但是那矛盾的内心却在给我寻找各种理由。
「第一天」发生的事是这个世界第一次,也是最具有因果效应的一次顺畅运行。
没错,「第一天」对于世界来讲是真正原本的一天,而剩下的两天是由我干涉、虚假的两天。
由于我的行动,世界才有所变动。
「第一天」的「现实」本该发生在对我而言的「第三天」,那么让事件运行的齿轮按照印象中演绎才是真正的现实。
假使今天重演「前天」,我真的能接受自己出演虚伪过去的自己,救赎受伤的少女吗?
根本不可能,无论是爱人还是渴求被爱,它都不理智。
可是……
为什么这么复杂的选择会出现在我身上?
暗藏于心的怪物逐渐化为恶魔。
难以抑制的心情令人无比矛盾,快要被名为「爱」的神圣又丑陋的情感所吞噬。
明明不再奢求过,但又因为细微的可能性奢求起来。
装不满的幸福远比彻底的绝望更绝望。
在即将死亡、一无所有的世界中,唯一希望渴求的,是我最不正确的——
正视自己丑陋的内心只会发现自己不堪入目。
……直到最后,我也无法接受对少女见死不救。
矛盾的思考时间压缩到极限,我带着颤抖的身体冲出门,险些跌倒在楼梯口。
勉强支撑的身体软绵绵的,身体好似失去了灵魂。
即使朝着少女身边赶去,大脑却依然回味着前天被少女依靠在怀里,抚慰她柔软的发丝,感受她颤抖的体温,倾听她不安的哭声,聆听她痛苦的心声——等待世界的毁灭,或许也不错。
然而,这些真实又虚假的疗愈,竟然要以我明知自己心仪的女孩会感受冰冷的痛楚,并对她见死不救为前提……
想法和行动偶尔会偏离同一条神经,全权交给时间去处理它们的统一性。
我加快脚步,想着或许早点到达目的地就能消减自己刚才丑陋的想法。
我又在奇怪的地方较起劲来。
到达昨天的地方,全身已然湿透。
热汗和冷雨交织我的体温,分不清身体处于何种状态。
周围的事态一片祥和,事故还没发生。
剩下的,等待少女路过即可。
看这广告牌下的巨大空地,心中感到莫名欣慰。
只有一瞬间,我隐约记起这块广告牌下还有其他死者。
奇特的想法在脑中冒出,我不能很好的形容。
类似用其他伟大的事迹去抵消其他地方的罪恶,又好像做些什么让人另眼相看的事来覆盖自己的丑陋行径。
类如博爱的精神牵引我的躯体,我差点怀疑自己疯了,我竟然想要救下与我无关的人。
“哈哈哈。”
我内心暗笑,不小心露出奇怪的声音。
这么厉害的事,可不是我这样的人去做的。
身体先一步大脑擅自行动起来,因为我清晰地明白,时间不多了。
我稍微靠近那片只存在我记忆里、钢筋铁架散成一堆的空地,朝那大喊:“前面的人快离开门口,我是负责安全措施的内部人员,这栋大楼的广告牌长时间无人检修,随时会发生掉落的危险。”
人群中有几个人向我投来目光,还有人仰头看向广告牌。
随便编出的话可能漏洞百出,但是对于别人随口说出的危险预告,人们都会报以好奇和观摩,「相信」的成分绝对超过30%。
由于刚下过暴雨,商场前的空地并没有人扎堆,人流量也不多。并且,我要救的不是一个国家的人,也不是一个城市的人,只要让仅仅两个人听到我的呼喊就足够了。
我再次靠近,接着又大声喊了一遍。
显然,前方的路人开窃窃私语,有意识的绕路。
“很远就听到死鱼眼先生的声音了,在做什么实验吗?”
寻着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身去,二话不说就拉着少女远离原地。
少女顺着我的步子没有表现出抵抗。
刚踏出两步,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地面仿佛产生了板块碰撞一般的剧烈抖动。
一个没站稳,我失去了重心。
快眼看快摔倒在地,少女用她的身躯扶住了我。
少女似乎在大喊些什么,但我侧着脑袋只看到了她少有的慌乱神情。
声音仿佛没对准耳朵,完全传不进大脑。
意识对身体的控制权好像从背后逐渐流逝,最后捕捉的画面是少女贴得相当近的面孔。
——————
若要说最耐人寻味的事,大概是闭眼和睁眼这两个动作间,进入视野的画面像调电视频道一样切换。
刺眼的白光我花了好一会才得以适应。
进入眼帘的纯白天花板,没有污渍,也没有花纹,视野的边缘能看见窗户的边框。
照进屋内的光线十分明亮,我看不清外面的景色,但能极力分辨不是黑夜。
我试着坐起身子,可左手刚使了点力,浑身便刺痛难忍,肩膀还是哪里的骨头连接处发出哀鸣。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肯定是受伤了。
稍微向左撇头,能看到头顶挂着的营养液。
它连接我手臂的静脉,帮助我维持生命,旁边还有电子仪器发出的声音。
扭头看向右边,一个圆圆的脑袋正趴在床边,这时我才感知到右手柔软的触感。
我用力握了握那只温暖的小手,那只小手也轻轻地回握了我的手。
忽然,圆圆的脑袋贴在床单缓缓滚动,随后出现了漂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粉嫩的双唇,以及相当惊讶的表情。
“早上好。”
“早上…好。”
“这里是死后的天堂?”
“天堂不会有死神啦。”
根据少女的解释,我因为广告牌坠落地面弹出的钢筋碎片刺中背部,造成仅肌肉或软组织的轻度损伤。
由于出血和疼痛,我当场昏迷,幸亏有人及时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我才得以迅速接受治疗,不然真得上天堂。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我大概要住院一个月,对我来说是三个月就是了。
仔细想想,自己在医院呆过最长的一次不过是打点滴时的四个小时,刷刷手机时间就过去了,这次竟然要呆上三个月,挺微妙的经历。
据说医院的时间流逝和医院外的时间流逝不一样,因为病房里什么都没有。
受伤住院的病人大多行动不便,活动范围相当局限,唯一能看到的时间流逝只有窗外不断切换的黑和白。
我猜测,病房里的日常和我平时的日常没差。
“对不起,死鱼眼先生。”
少女把脸压在我的手背,发出快要消失的声音。
“为什么要道歉。”
“死鱼眼先生受伤时我什么都帮不了。”
“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要是钢筋碎片再深入一些就会刺破心脏,当场死亡的。”
“这个说法好像我在枪林弹雨中捡回了性命一样帅气。”
我的手被两份温暖紧紧捂着,仿佛要嵌进我的体温。
“我很担心死鱼眼先生。”
动作明明很有力,但语气让我怀疑少女是照着剧本念的,不过语意有传达到。
“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的死亡感到恐惧。”
一股暖流因为这句话在心中扩散,受伤的身躯仿佛被填补了力量。
被自己喜欢的人关心,甚至有死而无憾的想法冒出。
“死神小姐这么温柔,我很难想象死神小姐杀死我的场景啊。”
“意外死亡和被我杀死是不一样的,在我杀死死鱼眼先生之前,不允许提前死去,不然我会因亏损而记恨你的。”
“死神小姐到底是来夺取我的生命,还是来占领我的生命?”
有些玩笑意味又有些困扰的声音从我嘴里说出来后,再没收到少女的回应。
没有对话的病房空荡荡的。
我静心聆听床边平稳的呼吸声,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一同感受微弱的回握力。
我睁眼仰望天花板。
话说我住院的手续和费用是怎么搞定的?
在我疑惑之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回应请进后,进来的既不是医护人员也不是我认识的人。
我怀疑她走错了病房,可她的眼神却没这么说。
“你好。”
“你好。”
我下意识回应对方的招呼。
她走近后,我得以仔细打量对方。
短发过肩,刘海整齐,长得清秀,穿着一件棕灰色大衣,没有特别的装饰品。她本人散发着强烈的文艺气息,我的直觉。
仔细翻找记忆,并未发现此等人物。
“那个,我认识你吗?”
“我们见过很多次哦。”
她在一旁的位子坐下,并把带来的慰问品放在床头桌上。看包装袋就知道,里面装的大概率是书。
“抱歉,我没印象。”
“嘛,毕竟工作时我和现在差别很大。”
“还请告诉我吧。”
“就是你每次进图书馆时,会在柜台前逛逛,又会在书架间走走的那个人。”
听到和图书馆相关的人,我不自觉地想起一名偶尔会找我搭话的图书管理员。
我将记忆对照眼前这名女性,一瞬间反应过来。
“……差别不是一点。”
印象中的那名图书管理员应该是绑着头发,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毫无特点。现在放下头发的这名女性完全另一个人。
“我是来感谢你的。”
“感谢我?”
“那天雨天,你不是在那栋大楼门前大喊危险吗。我刚好买完东西出来就听见你的声音,然后我立马跑得远远的,没想到广告牌真的掉了下来。你是预知未来的超能力者?”
读书人特有的感知吗?最后的猜测倒是接近的——等等。
“那个,请问是你帮我叫的救护车的吗?”
“嗯。”
“医药费呢?”
“也是我哦,没想到医院也不能迅速联系上你身边的人,所以我就帮忙应付过去了。”
“谢……谢谢。”
第一次见到有陌生人会为素不相识的人垫付医药费,而且还不是日常开销的小数目,我目瞪口呆。
我环顾四周,最后发现了目标。
“能帮我拿一下桌上的手机吗。”
“嗯。”
我面对面把她帮我垫付的钱还清,这才感到安心。
“你还记得吗,其实你之前也有帮过我一次。”
“抱歉,我还是没印象。”
待这名女性娓娓道来,我慢慢想起来自己的一次善迹。
当时似乎是工作结束回家,我去图书馆看之前没看完的书。下楼放书时,一名图书管理员刚好在我身后的书架摆高层的书籍。她为了节省时间,没有回到地面移动梯子就伸手往旁边放书,结果重心不稳摔了下来。而我撞见她摔下来的瞬间,实在没有时间腾出手,只好下意识用身体给她垫在地上,这才避免了受伤。不过高层书架上的书籍避免不了掉落地上。虽然她向我表示原因在她,但我还是坚持帮她整理书籍。实际上我只是不愿看到书籍散落在地的情景。
“原来我做过这种事。”
这并非特别的事情,我完全没放在心上,不过我因此得救也算因果收获吧。
“作为图书馆的熟客,而且还帮过我一次,所以我很快就记住你了。”
说来,她开始向我搭话就是在那天之后。
原来不是工作偷懒吗。
“需要我帮你联系身边的人吗?”
“不用了谢谢,后面我能自己应付,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那就认真看完我送你的两本书吧。”
她有些腼腆的笑道。
“感谢,我会看完的。”
随后她讲起了有关我目前的伤势和医院后续的治疗流程,还有那场事故的后续。如我所愿,无人伤亡。
迫于工作上的换班,没多少时间她就告辞离开了。
最后对我说的那句“很久没来图书馆,是找到新的故事了吗”。我擅自理解成「请多保重」的意思,目送她出门并说了再见。
她人前脚离开不久,床边就传来少女无精打采的疑问。
“死鱼眼先生,刚才的人是谁?”
“帮我垫付医药费的,书友。”
“原来死鱼眼先生有这样的朋友。”
其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
“女性?”
“嗯。”
“她应该对死鱼眼先生有好感。”
“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个方面,我们几乎一面之缘。”
“不说异性,能够替他人垫付医药费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而且你们还是一面之缘。还有死鱼眼先生对他人提供的利用价值,个人性格,帮助者的经济情况,一面之缘时的情景等。这种东西只要稍微推测一下就知道,死鱼眼先生真是很笨。”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聪明。”
明明连我的情感都看不出来的家伙。
少女看向桌上的慰问品,眯了眯眼说道:“哈——我有点累,先休息了。”
说完,她扒在我的病床边。
五天后,我的肩膀总算可以有限度的活动。
那名书友在那天之后再也没来过,而她的慰问品里的两本旧书我已经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的空白书页里有一串手写的数字,圆珠笔的字迹有些褪色,大概写上去已有一段时间。总共11位。
如果没有少女先前的无意提醒,我可能会认为那串数字是用来结交书友的暗号。
虽然很抱歉,但我没有精力去面对更多复杂的东西了。
少女每天都来病房看我。
就过去而言,少女的行动基本不变,改变的仅是地点。
哦,敲门的问候方式从「有人在吗,死神来喽」变成了「死神来了,有人在吗」。不清楚这一细小的变化有何意义。
看一天的手机眼睛会疼,所以我让少女帮我从家里拿书来打发时间,她不但欣然答应了,还愿意帮我购进新书。
递给她钥匙时,她双眼发光让我心慌。
我特地叮嘱她别乱拆我家,而少女仿佛看笨蛋的眼神我似曾相识。
然而隔天,少女不仅带来了新书,还带来了她自制的午餐。
食物仅能正常下咽,味道称不上难吃也称不上可口。但是仅过去了一天时间,少女的厨艺便跨越式进阶。
我依稀记得少女说过,她不会做饭来着。
什么都做不了的时间里,少女总是坐在窗边安静看书,时不时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以此闲聊。
即使我有伤在身,少女也能想出有趣的游戏来打发时间。
扑克牌能玩3个小时,故事接龙可以编出一本书,读后感交流更是让脑袋闲不下来。
有这只死神在,空闲里全是忙碌,悠闲里全是回忆。
11月中旬的白天时间比过去都要短。
下午六点过,窗外天空的灰白色开始暗淡,寒冷的冷气似乎想透过玻璃影响室内的环境,但病房的暖气抵抗得十分轻松。
除了要检查身体状况,我和呆在家没区别。
有一点区别,少女在病房里总是待到很晚,可以说直到我快入睡了她才肯走。
不仅如此,少女每晚都像哄骗白天的调皮小孩子,不理会别人的难为情,自顾自地朗读寓言故事给我听。
“生病了的大人会变成小孩喔,虽然如此,但也不能故意装病。”
“我不是生病,是受伤。”
“都一样。”
这只死神十分遵从自己的主观判断。
“死神小姐不能读得有感情些吗,寓言故事怎么听起来像说明文。”
“这样才容易睡着。”
“别真把我当小孩。”
“就心理年龄来讲,我是成熟的大人,你是幼稚的小孩。”
“不不不,我完全没有感受到死神小姐的成熟。”
“你说胸部的话,我也没办法,毕竟我的肉体一直都是一个状态。”
“为什么成熟要和胸部挂钩?”
“因为……成熟稳重?”
“冷笑话?”
“不好笑?”
“哪里好笑了?”
我口头上吐槽,但内地里感谢着少女在我受伤住院时陪我整整一个白天时间。
或许我也在陪她打发整个白天时间,相互陪伴只有彼此的世界。
这样的悠闲让我感到不切实际。
过去我以为的充实化为逃避空虚的剪影,一历历孤单的画面与此对比,幸福仿佛拥有了明确的存在形式。
明明不是什么甜言甜语,明明她都直白地拒绝了我的告白,真不知道我是怎么傻乐起来的。
或许,我渴求的并非爱的形式。
住院快三个星期,除去之前的好心人,医护人员和死神,进入这个病房的只有消毒水味的空气。
探望我的人只有杀死我的人。
“没人探病呢。”
“死神小姐不把自己算进去吗?”
“我又不是人类。”
问出问题的时候我就猜到少女会如何回应了,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回答我。
“死神小姐知不知道自己做过很狡猾的事?”
禁止了告白否定我的心意,可是却像恋人一样照顾我。
这到底让我怎样努力回避,才能隐藏自己的情感?
少女坐在我的病床边,背对我而坐,咔咔扭着魔方。
从我的视角望去,少女的后耳朵根十分可爱。
“死鱼眼先生终于受不了我了吗?”
“死神小姐的折腾程度,来几只都一样。”
“几只?”
旁边的死神转脸对向我,两个脑袋的距离近得能直接听到到对方的鼻息。
我连忙转脸看向门口解释道:“数量词。”
“总觉得死鱼眼先生把我看成了奇怪的东西。”
“死神小姐本来就很奇怪。”
“因为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
对话逻辑不成立。
“这句话你之前也说过呢。”
记得那是「第一天」,整整一天我们都在到处拍照。
少女活跃的身姿在我的记忆里犹如未开封的书籍一样新鲜,然而这些经历对她而言仿佛小说的标点符号,毫无印象。
真希望她能记住一点点有关于我的更多的记忆。
“死鱼眼先生那天是在救人吗?”
“算是吧。”
“死鱼眼先生明明救了好多人,但是只有一个人来致谢,会不会觉得很伤心?”
“不会,因为有一位不知名的少女天天来打扰我。”
“有那样的人吗?”
少女认真的疑问不像装傻,我不禁笑出了声,但又独自伤感。
她似乎不把自己算进我的认知里。
“确实没有那样的人,因为她不是人类”
“死鱼眼先生原来在说我啊。但是这不是探病,这是为了防止死鱼眼先生在我视野外死掉,否则就抢不到最后一条生命了。”
“换个想法,我的命还挺贵重。”
“人命哪有不贵重的。”
“死神的立场说出这样的话可没有说服力。”
“——唔”
虽然这只死神的话语有时刺人痛处,但无意间流露温的柔情暖人心扉,她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救赎。
“死鱼眼先生明年二月份就会死,却花一个月的时间在医院浪费,太可惜了。”
“即使不在医院,我的日常也和在医院的状态差不多。”
“死鱼眼先生过去都是这么生活的吗?”
“大差不差。”
“不无聊?”
“也许很无聊。”
其实,我几乎记不起过去自己独自度过的时光。
每当试图回忆过去,这只死神的面孔近乎填补了我记忆里所有空缺幸福的部分。
少女扭着魔方,哒哒的声音富有节奏。
“抱歉,我浪费了死神小姐很多时间。”
“这倒没有,我在哪里,做什么都一样。”
“我有提供有趣价值吗?”
“有。”
“达到足够杀死我的程度了吗?”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
充斥两人对话的病房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魔方转动的哒哒声做着无法解读的回应。
如果少女在犹豫杀死我,那么我从内心深处提取的温暖即为无价之宝。
“还差一点点,我会让你消失的。。”
“是吗,谢谢了。”
“不用谢。”
陪伴我住院的期间,少女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
有时少女被我喊到,常常注意力不集中,仿佛我们之间的距离超过了声波传播一秒所需的距离。
不仅如此,少女回应我的眼神中掺杂着某种对我的疑惑。
当我问她是否有什么在意的东西时,她解释得却棱模两可。
这让我更加在意了。
12月下旬,我成功出院。
这三个月的住院时间好似旅行一般令人回味。
少女的陪伴既漫长又短暂,仿佛只飘落于冬天的雪花,漫长于它深入人心的寒冷,短在于它的融化,仅仅出现过。
无论漫长或短暂,令人欣喜的片刻一旦放在漫长的人生概念里,那便是永恒的回忆。
12月末的气温像夏天不要电的开着空调冷气,即使穿着行动不便的厚重羽绒服也扛不住寒风中暗藏的钢针。
这么一形容,左胸的背部好像又唤起回忆一般,隐隐作痛。
今年的冬天相对寒冷。想来,我去年怎么熬过寒冬来着?
模糊的记忆里仅看到一个人躲在与世隔绝的被窝和自备干粮相依为命的画面。
大概是个人体质,我极怕冷。
冬天出门,我想直接穿上太阳。
从出租车下车,好似凝固的空气整块整块撞在我的脸上,真害怕会流出血。
“死鱼眼先生缩地快凹进去了。”
“热……热胀冷缩啦。”
试着稍稍开下玩笑也许能温暖身体,但是发出的声音仿佛漏了气。
一阵吓人的空气刮过身边,我缩着的身体无法更进一步防御,或许再使劲,皮肤会凹进骨架的缝隙。
右边的手臂突然被缠绕抱住,低头一看,少女正缩着身子。
“这样会暖和一点。”
隔着羽绒服的厚度,体温无法传递,传递的只有心里温度。
我们逃也似地跑上二楼。
进到屋内,我却怀疑走错了地方。
基本的家具依然放置原位,但是灶台上明显多了锅具碗具。
地面肉眼可见的干净,一些小物件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唯独书架散发熟悉的味道,完全找不到离开一个月的痕迹。
仅仅没有住在这里三个月,陌生程度竟盖过了三年时间。
环境影响的心境总是起起伏伏。
“死神小姐,我姑且问一下,我住院期间,晚上你都住在我家吗?”
“嗯,怎么了。”
少女斜着脑袋,食指点在下巴,摆出一脸「有什么不可以的吗」的呆滞表情,对此我束手无策。
不过情有可原,少女没有住的地方。
“没事,感谢死神小姐帮我打理屋子。”
“死鱼眼先生家根本没有家务,一下子就找不到使用我的地方了。”
大概是说屋子本来就很干净,打理起来非常轻松,绝对不是在说这里很挤。
“恭喜死鱼眼先生出院。”
这句话像「欢迎回家」一样亲切温暖。
我回应少女的视线,郑重地说道:“托你的福。”
“死鱼眼先生一直不说呢,但我知道哦,谢谢你救了我。”
少女冻红的脸蛋面对着我,第一次在她的口吻上听出了额外的情感。
暖意涌上心头,可回想起矛盾内心暗藏的丑陋,终究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她的感谢。
出院这天(三天),少女用三种不同的方式给我庆祝。
确切的庆祝方式即是帮我煮了三顿不同的晚饭。
灶台上擦得干净反光的锅具足以证明少女的努力。
我试着回想她下厨的身影,以及过去打包好饭盒送到我病房的样子,无尽的欣喜匆匆涌现出来。
能够被喜欢的女性照顾,大概是所有男性最完美的幻想。
不是恋人的她如此照顾我,那她究竟怎么看待我呢?
或许我想的太复杂。借用少女的话来说,我一直被锁在男女关系的刻板印象里。
打个比方,上课的学生拿笔写字就一定在记笔记吗?难道不能是写小说。男女结伴出门就一定是情侣吗?难道不能是父母的嘱托,兄妹的外出购物吗。有钱人一定吃好穿好吗?就不能是把钱放在银行吃利息享受人生的人吗?
就像我在路上看到受伤的野猫萌生出怜悯之情,也许少女只是单纯放不下病人,这并不需要从我的视角解析出理由。
躺在床上,我把被子拉过耳朵和鼻子,无论怎样也睡不着。
这间屋子只有一张床,可想而知床上全是那只死神身上花一般的气味。
这三晚真是辗转反侧。
等待了三次时间流逝,日历上的年份终于向后进了一位。
而新的一年里,等待我的,仅有早已确定的死亡。
如果我人生的最后经历,真希望死前能带着这份记忆嵌入死亡。
我试着想象自己的最后时刻,真的能坦然接受被自己最喜欢的人杀死吗?
答案是:能。
我需要的既不是未来,也不是希望。
时间跨越今年的最后一个瞬间,仿佛某种仪式一样,我的心愿像年初的烟火绽放开来。
漫长的无趣人生里,有人陪着无聊,别无所求了。
这大半年的形影不离,或许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强制牵连在一起,相互舔拭伤口的陪同。
或许,所谓的爱是一份治愈的过程,而非一直延续到未来的光芒。
出院后,少女不再进行实验,似乎默认了交易结束。
少女没有提起交易的最后结果,和往常一样陪我打发时间。
一月份中旬,天空飘下零下温度的形状。
一夜之间,世界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凡是雨水能拍打到的地方,白雪全能堆积。
楼下的空地仿佛为了接住冬天的降雪而如此宽阔,扎眼的白光不得不让人眯起眼睛。
打开门发现这道风景,我模仿着某人用手机拍下照片。
还有一道风景——一名死神踩着厚实的雪向我家走来。
她戴着米色的毛绒帽还围着粉色的围巾,保暖的工作十分到位。
纯白世界下,少女红色羽绒服格外显眼。
我下楼迎接她。
见到我,少女从大衣口袋掏出两副手套,我立刻明白了少女的目的。
真是迫不及待的死神。
话虽如此,我也觉得降雪给人特别的氛围。
被白雪覆盖的世界仿佛褪去了原有的浑浊,纯洁干净。置身其中的人似乎洗清了罪恶一般,只得享受冷冽,遗忘感知。
“死鱼眼先生,我们来堆两米高的雪人吧。”
我很怕冷,但我:不想打趣那只兴奋的死神。
堆雪人很简单,不断收集雪,压到一起,然后弄圆,重复即可。
不过实际动起手来是另一回事。
费了好大劲才完成的杰作,然而雪人的高度并没有达到两米。
少女拍完照片,落寞地说道:“只有一个雪人的话就太寂寞了。”
说罢,我们又堆起了另一个雪人。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效率多了。
堆好另一个比先前还高的雪人,那孤单的雪人便不再是这片雪地的霸占者。
我的体力流逝殆尽,一头倒在雪毯上。
“死神小姐,你的体力和肉体是固定状态吗?”
少女蹲在我旁边,给完成的雪人做着细节上的处理。
“不,只是死鱼眼先生单纯的缺少锻炼。”
我可是以体力劳动谋生的,怎么可能缺少锻炼,单纯是这家伙的标准太高好吧。
“死鱼眼先生,下个月4号就是我见到你的第180天……”
“交易结束了?”
“足够了。”
“但是实验没有成功。”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实验过程有趣才是目的。”
“这样吗。”
“老实说,死鱼眼先生一直任我随意,我想在最后这段时间帮你视线愿望。别说什么没有遗愿,那根本不可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哦。”
“遗愿嘛……”
最大的遗愿当然是没有被你喜欢上,真是笨蛋。
奈何我们之间的情感倾诉全部卡在「第二天」。
仿佛两个世界的人无法共通一个的世界观。
“我想要时间倒流。”
“为什么?”
“我想擦掉过去写下的那个愿望。”
“这次又要写什么?”
“什么都不写。”
“明明这份力量帮你延迟了死亡时间。”
“但是比时间重要的东西被延迟掉了。”
“很遗憾,我帮不了死鱼眼先生。”
“说的也是。”
我长叹一口气,白雾团团升空。
“还有呢?”
“我希望死神小姐答应我件事。”
“嗯。”
“以后做菜别再炒蘑菇了,我不是很喜欢。”
“没问题。”
隔天第二天第三天,少女依旧拉着我玩雪。
像这样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过去我无法想象。
没有未来的人,真的只需要考虑眼前呢。
我打算写下与少女的所有回忆,写进好久没用过的日记本里,当然,这项行动只能在少女离开后的夜晚进行。
用文字记录事件比想象中麻烦,但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留下自己的思绪,悄悄放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当做打破约定的罪行陈列好了。
文字的回忆让经历的记忆变得清晰,写着写着我才发现,这段转瞬即逝的时光犹如一闪而过的流星一样美丽。
来不及许愿,机会留给了永远的下一次。
还剩下一个星期即是我生命的终点。
我主动进行了最后一次实验。
这天「第二天」重复,少女一来到我家,我就开口说道。
“死神小姐,接下来我会把所有你经历过但不存在你记忆的事全部告诉你,我想实验最后一次。”
少女很惊讶,但并非惊讶于我的突然提议。
“死鱼眼先生的脸色很差,没事吗?”
“大概是昨天没睡好。对了,死神小姐,昨天为什么回去得那么早?”
“昨天?就算死鱼眼先生这么说,我也不记得啊?”
“也是……”
昨天「第一天」,少女早早地赶到我家,但是下午两点的样子就和我道别了。
记得只有自己的空闲时间,心情很伤感。
没想到我对这只死神如此投入。
我和少女走在积雪的街道,一边赏雪一边讨论少女过去做过的实验。
一年半的时间太久远,分不清哪天不重复哪天重复,所以我只好把记忆中的事全部说出来。
有了已经写过的文字为基础,我似乎把我与少女共度的时光口头叙述成了一篇日常又脱离日常的故事。
对于有记忆的事,少女偶尔也会附和「不愧是我」的得意感想。对于没有记忆的事,少女则是安静地听。
中途,我莫名伤感,甚至想解放泪水。
不知道少女对我的情感有多少,不知道少女听着我一个人诉说这些事的同时,把我当做了怎样的存在?
少女的表情相比于过去柔和了很多,但直至现在我也无法准确的分析她流露的情感。
是否对我有过一点点多余情感呢?
经过主题公园,图书馆,博物馆,游乐园以及走过的路段,我都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一直单方面讲个不停。
大多数事情少女都没有记忆,因为「不存在」的天数比「存在」的天数多。
即使用文字诉说回忆,我也能感受温暖与幸福。
只有我一个人单方面拥有幸福的回忆,简直太不公平了。
“死鱼眼先生,这项突破记忆的实验就在这里宣告结束吧。”
不知不觉间,我和少女来到了过去从未进入的水族馆。
冬天的水族馆仅是远观便感到刺骨的寒冷。
暗蓝色的灯从玻璃的另一边洒在少女的脸,层次分明的轮廓优美得让人嫉妒。
我落寞地仰头观察水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鱼,同时有些好奇那类记忆只有七秒的鱼的世界是怎样的——能以这个角度去思考,看来我被旁边的死神影响得不小。
“还有一段时间,死鱼眼先生好好珍惜吧。”
她低沉的声音好似在水里发出,明显带着悲伤。
是在替我哀伤的话,我会很开心。
回程的路上,我们经过那座一起荡秋千的湿地公园,不约而同地穿过弯曲的鹅卵石路,进入开阔的广场。
中午的日光烧着雪,白乎乎的空气腾腾升空。
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刻,但冬日的暖阳散发着无尽的热量,鼓舞冰冷的身体。
天空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仿佛翻倒的大海。
夹在热和冷的空间,仿佛踏进了数值调错的混乱世界。
草坪前能落座的长椅,上面的雪已经融化,水分也被蒸干。
我先踱步过去,少女才徐徐坐到一旁。
喷水池前玩雪的小孩子的欢笑声,光是远远听着就活力十足。
“今天的死神小姐很沉默呢。”
少女没有回应我的话,直接问了另一个问题。
“死鱼眼先生有想过为什么我的存在不会被人们大批的发现吗?”
“因为看得见死神的人都死了。”
“确实如此,至少我杀掉了所有见到我的人。”
这只死神干嘛炫耀起自己的业绩?
我感觉少女还要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保持着沉默。
……
虽说察觉到了少女想要接着说下去的氛围,但这个间隔让人失去耐心。
“……”
“……”
“死鱼眼先生知道为什么人们对异性表达好感时总是拐弯抹角的吗?”
居然是恋爱话题吗。
我总结毕生所学才浅浅回答出既不深奥也不平庸的答案。
“大概是因为害怕或害羞吧。”
“……所以……所以我才做了这么多拐弯抹角的事吗。”
“诶?!”
慌乱的眼神缓缓移向少女,只见她无处安放的手指放在腿上相互缠绕,低垂着脑袋。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她发丝间露出的侧耳朵通红不已,脚尖也不停地相互点在一起。
她独特的告白方式让我措手不及。
愣了许久,我才意识到自己忘记了呼吸。
可是当我调整呼吸,心脏却已经失控,仿佛被关在透明玻璃瓶里的小飞虫为了活命而到处乱窜在有限的范围里。
此刻我的胸脯就像被小飞虫乱撞的瓶壁,发出「咚咚」的声音。
不知时间流逝了一分钟,还是三分钟,我慢慢开口。
“死神小姐不是禁止我告白吗……为什么?”
“不……不愧是我能做出来的事,但我只禁止了死鱼眼先生告白,又没有禁止我向你告白。”
“为什么……”
“要是死鱼眼先向我告白,我一定会立刻接受的,因为,因为……”
口齿不清的死神断断续续地吐露心声,即使我的耳朵全是自己心脏的引擎声,也没听漏任何一个字。
“因为我喜欢你啊啊啊!”
宏亮刺耳的声音仿佛想将这件事宣告全世界,但唯独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她的话语。
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做出回应。
因为……因为这是我漫长人生中第一次听到仅对我一人的表白。
一位我最喜欢的女孩扛着所有羞耻心,对我仅有一次的心意倾诉。
看到少女不知因害怕还是害羞而产生的颤抖,我的心灵受到难以言语的动摇。
回应的话语化作不带犹豫的行动,我抱住了少女娇小的身躯。
她像撒娇的小动物不断往我怀里蹭,同时紧紧回抱我的体温,我的一切。
“对不起,让你遵守了过分的约定。”
“没关系,没关系的。”
“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喜欢你,因为我的世界里只有你。”
又一句的告白话语重叠我的心跳,紧接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击穿我的胸膛。
我抱紧少女,倾听她所有的哭声……
为什么你的哭声听起来让人如此心痛,明明我已经回应了你的告白。
我不明白。
“死鱼眼先生现在开心吗?”
仿佛勉强挤出的声音,维持着语言的意义。
“很开心,因为被最喜欢的女孩子告白了。”
“死鱼眼先生现在幸福吗?”
“很幸福,因为被最喜欢的女孩子告白了。”
少女的哭声声嘶力竭,宛如悲伤本身冲破心理顾忌。
“——你在骗人!你在骗人啊!”
她挣脱我的怀抱,用小小的拳头敲击我的胸脯,腔内回荡的声音近乎传到了心灵。
“如果幸福的话,为什么还能看到我!”
“只有渴望死亡的人才能看到我啊!”
“……”
“诶?你在,说什么?”
“只有渴望死亡的人才能看见我。”
准确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时,我整个人都失去了温度。
每一天的「有人在吗,死神来喽」究竟是她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面对那扇冰冷的门?
那一天下雨错开的相见,门上的拳印究竟承载了她多少的绝望?
今天这份告白又要隐藏多么大的悲伤才能诉说?
我永远无法体会她的这份痛楚。
所有情感汇聚成声音。
这份答案或许从见面的那瞬间就准备好了。
“——我想为你而死,我想实现你的愿望。”
少女最后的一拳在心理上重到差点杀死我。
她的眼泪彻底不受控制地全部涌出。
哭红的眼睛令我心痛不已。
“死鱼眼先生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死鱼眼先生知道我的愿望吗?”
少女接下来说的话让我觉得整个世界彻底崩塌。
人世间的悲痛莫过于此。
“我的愿望是死亡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