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七分,阳光尚未穿透我廉价公寓那层薄得可怜的窗帘,但另一种更加霸道的气息已经占领了整个空间。
是松饼的焦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还有咖啡豆被深度烘焙后特有的、带着点侵略性的醇厚。
我,和泉悠真,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学三年级学生,此刻正深陷在廉价弹簧床垫的温柔陷阱里。
意识在温暖的混沌边缘挣扎,试图沉沦,又被那股混合的、极具穿透力的气味强行拉扯回来。
耳朵里捕捉到厨房传来的细微声响——不是锅碗瓢盆的寻常碰撞,更像是某种极其锋利的金属物件被精心擦拭,划过空气时留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锐利低吟。
“主人。”
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温顺得像被阳光晒暖的丝绸,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精准地凿穿了我最后一点睡意。
我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首先撞入的,是一片纯净到刺眼的白色。
那是她女仆围裙的领口,浆洗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视线向上移动,撞进一双眼睛里。
那瞳仁是极深的黑曜石色,清澈见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头发蓬乱、一脸呆滞的倒影。
她的嘴角弯着一个完美的弧度,温顺、谦恭,无可挑剔。
“早上好,主人。”自称百合子的女仆微微躬身,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那身经典的黑白女仆装在她身上服服帖帖,勾勒出利落的线条。
深蓝色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几缕碎发柔顺地贴在颊边,衬得她那张脸愈发白皙精致。
“咖啡的温度,”她轻声细语,双手将一个洁白的骨瓷杯稳稳地递到我眼前,“刚刚好。”
杯口氤氲着热气,深褐色的液体表面平滑如镜。
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存在感,瞬间填满了我的鼻腔和肺叶。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接过那杯滚烫的救赎。
指尖触碰到杯壁,温度果然恰到好处,暖而不烫。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把杯子凑到唇边,试图让那醇厚的液体冲刷掉残存的困倦和心底那点挥之不去、又无法言说的违和感。
这生活……太诡异了。
一切的源头,是两周前那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我拖着被便利店夜班掏空的身体回到这栋破旧公寓楼门口,差点被横在台阶上的一个巨大黑色“垃圾袋”绊倒。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那个“袋子”,露出下面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还有深色衣物上大片被雨水稀释、晕染开的暗沉污迹。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雨水的土腥气直冲脑门。
鬼使神差地,也可能是便利店微波炉食品吃多了导致大脑短路,我居然没报警,反而把这个沉重的“麻烦”拖进了我那间仅有十二叠的蜗居。
结果?
结果就是,这个自称“百合子”的女人在昏迷两天两夜、几乎耗尽了我所有急救药品和速食咖喱储备后,睁开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无视了我所有的疑问,只虚弱但异常坚定地宣布:“您救了我的命。在清偿这份债务之前,请允许我作为您的女仆,照顾您的生活。”
债务?女仆?
我还没来得及把“大姐你脑子是不是被打坏了”这句话说出口,她就挣扎着从那张充当临时病床的旧沙发上滚了下来,额头“咚”地一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行了一个标准到可以去参加女仆大赛的跪拜大礼。
“请务必给我这个机会,主人。”她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奇特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于是,我的世界就从那天起,被强行塞进了一个“职业杀手女仆”。
她像一道精准运行的影子,无声地填满了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地板亮得能当镜子照,玻璃窗一尘不染,连我那堆散发着艺术气息的旧画稿,都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分类标注。
她甚至只用冰箱里仅剩的一颗鸡蛋、半根蔫掉的胡萝卜和几粒冷冻豌豆,就变出了一份让我差点把舌头吞下去的蛋包饭。
完美得令人窒息。
除了……某些无法忽略的细节。
比如,她擦洗厨房水槽时那种近乎偏执的用力,仿佛要搓掉一层不锈钢;比如,她偶尔望向窗外时,那双温顺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毫无温度的锐利审视;再比如,此刻这杯香浓咖啡底下,我心底那点越积越厚、沉甸甸的疑虑。
“主人,需要加糖吗?”百合子适时地询问,手里端着一个同样洁白的骨瓷小碟,里面放着几块方糖。
她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眼神专注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她世界里唯一的重心。
我摇摇头,一口气喝掉半杯咖啡,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暂时驱散了心底的寒意。
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角落那台小小的、外壳有些发黄的旧电视机。它正尽职尽责地播放着早间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
“……昨晚深夜十一点左右,东京都港区六本木地区发生一起恶性凶杀事件。警方在‘极乐鸟’高级俱乐部后巷发现一具男性尸体,经初步调查,死者为‘黑龙会’高级干部,中岛健二……”
主持人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天气报告。
我的呼吸骤然一滞,端着咖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瓷温润的触感变得有些烫手。
屏幕上适时地切入了一小段打了厚厚马赛克的现场画面。
即使模糊不清,也能看出巷道的墙壁和地面上,溅满了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深色污迹,像一幅扭曲而狰狞的抽象画。
几个穿着隔离服、动作僵硬的鉴识课人员,正在那片污迹中小心翼翼地提取着什么。
警灯旋转的红蓝光芒,在湿漉漉的地面和墙壁上不断闪烁、跳跃,给这血腥的场景蒙上了一层诡异的光晕。
“……根据现场勘查,死者遭受了极其残忍的袭击,身中多刀……警方初步判断,这极有可能涉及帮派仇杀……”
“极其残忍”、“多刀”、“帮派仇杀”……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膜。
胃里的咖啡突然变得又冷又沉,翻搅着涌上来一股酸涩的味道。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视线落在手中那只洁白的骨瓷杯上。
杯沿内侧,靠近我嘴唇刚刚接触过的地方,残留着一道极其细微的、淡淡的红痕。
不仔细看,几乎会以为是光线折射的错觉。但那抹暗红,在纯净的白色釉面上,显得如此刺眼。
我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缓慢地抬起,越过杯沿,落在百合子身前那条浆洗得雪白挺括的围裙上。
就在她左侧腰际下方,靠近裙摆边缘的地方,蹭着一小片颜色更深的污迹。
不规则,大概指甲盖大小,呈现出一种粘稠、凝固的暗红褐色。
那颜色……和电视里马赛克画面下若隐若现的地面污迹,竟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感。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松饼的甜香和咖啡的醇厚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腥气彻底压制。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电视里主持人毫无感情的声音还在继续:“……警方呼吁,任何在昨晚十点至十二点间经过六本木该区域、目击可疑人物的市民,请立即与港区警署联系……”
十点至十二点……我记得清清楚楚。
昨晚百合子出门,说是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药妆店帮我买胃药。她回来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刚过十一点半。
她的呼吸比平时略快,额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汗意,深蓝色的发丝似乎也有一点点凌乱,被她迅速整理好了。当时她递给我胃药时,笑容还是那么温顺……
“主人?”
百合子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瞬间切断了那条几乎将我勒毙的、名为“联想”的绳索。
我猛地抬起头。
她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煞白的脸色和无法掩饰的惊恐。
她微微歪了歪头,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脸上随即浮现出一种混合着羞涩和懊恼的神情。
“哎呀,”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围裙上那片刺眼的暗斑,语气轻快得像在谈论窗台上新开的小花,“真是不小心呢。早上切草莓做松饼酱的时候,好像沾到一点果酱了。”
果……酱?
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片污迹上。
那粘稠的质感,那深沉的暗红褐色……草莓?我冰箱里唯一的红色水果,是上星期买的几个蔫巴巴的苹果,早被她处理掉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上后颈,头皮阵阵发麻。
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只是看着她,看着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上,那抹羞涩又无辜的微笑。
她的笑容加深了,嘴角弯起的弧度甜美依旧,甚至带上了一丝少女般的俏皮。
她动作优雅地解开了围裙背后的系带,将那件染着“果酱”的围裙轻轻叠好,放在一旁的椅背上。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厨房水槽。
我的目光像被冻住一样,粘在她身上,无法移开分毫。
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哗哗作响。
她拿起一块雪白的抹布,开始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擦拭着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那把匕首。
那绝不是厨房里该有的东西。刀刃长约二十公分,形状流畅而内敛,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优美弧度,像猛兽收拢的利爪。
灯光下,哑光的黑色刀身几乎不反射光线,只有靠近刀柄的根部区域,残留着几道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痕迹。那粘稠的红色,正随着她擦拭的动作,在雪白的抹布上晕开,如同宣纸上滴落的绝望墨点。
水流冲刷着刀刃,带走残余的猩红,汇入下水道。她擦拭得异常专注,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清洗一件心爱的餐具。
那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熟练得令人心底发寒。
“主人,”她背对着我,温柔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水流的噪音,带着一种日常询问般的随意,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今天的垃圾……”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水流声似乎也小了一些。然后,她缓缓地侧过脸,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温顺无害的微笑,深黑的眼眸望向我,清晰地吐出了后半句:
“……需要分类处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