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垃圾……需要分类处理吗?”
那句话,连同她侧脸时那抹温顺得令人心寒的微笑,像淬了毒的冰针,深深扎进我的大脑皮层。我喉咙发紧,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杯子里残余的咖啡已经彻底冷掉,沉甸甸的,像某种凝固的恐惧。
“……不、不用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我待会儿自己下楼扔。” 天知道我哪来的力气说出完整的句子,我只想立刻逃离这个空间,逃离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松饼甜香和无形血腥气的复杂气息。
“明白了,主人。”她轻快地应道,仿佛刚才只是询问晚餐想吃什么。水流声戛然而止。她甩了甩匕首上残留的水珠,手腕轻轻一翻,那致命的凶器便消失在她宽大的女仆袖口里,如同从未出现过。她拿起那块沾了“果酱”和……其它东西的抹布,走向垃圾桶。
看着她熟练地将那块抹布折叠好,精准地投入标有“可燃垃圾”的桶内,我的胃部又是一阵翻搅。她做这一切时,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在执行一项神圣的家务。
“主人,早餐要凉了。”她提醒道,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无懈可击的、专属女仆的温和笑容,指向餐桌上那盘金黄诱人、散发着热气的松饼。旁边的小碟子里,盛着深红色的、粘稠的……果酱?我死死盯着那碟果酱,试图找出它与围裙上那片暗斑的不同之处,却只觉得那红色刺得眼睛生疼。
我机械地挪到餐桌旁坐下。松饼蓬松柔软,散发着黄油和面粉的温暖香气,是我最喜欢的味道。但此刻,这香气却无法驱散萦绕在我鼻尖的、那若有似无的铁锈味。百合子安静地站在我侧后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随时准备添咖啡或递上纸巾。她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像一道沉默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小小的公寓。
我拿起餐刀,犹豫了一下,避开了那碟深红色的果酱,只切下一小块松饼,蘸了点旁边的枫糖浆,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却无法抵达心底的冰冷。味同嚼蜡。
“主人,”百合子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今天的松饼……不合口味吗?您似乎没有用草莓酱。”
我握着餐刀的手猛地一颤,银质的刀叉与骨瓷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不合时宜的声响。
“没、没有,”我强迫自己抬起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很好吃。只是……今天早上胃口不太好。”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飘向她的围裙——那条染着“果酱”的围裙,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椅背上。
“是这样吗?”她微微歪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下温顺的轮廓,“那真是太遗憾了。我特意选了主人昨天说很甜的草莓呢。”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主人要注意身体,过度劳累和……惊吓,都会影响食欲的。”
“惊吓”这个词,被她用如此平常的语调说出来,却像一把小锤子,重重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她知道了?她看出我的恐惧了?她在试探我?还是……仅仅是女仆对主人健康的关心?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碎。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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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惊弓之鸟。新闻里关于六本木凶杀案的后续报道成了我的噩梦。警方悬赏线索,描述着凶手可能的特征,甚至提到现场提取到了一种罕见的、混合了特殊防锈油的金属碎屑。每当听到这些,我的目光就会不受控制地瞟向厨房——百合子正安静地擦拭着刀具架上的厨刀,动作流畅,神情专注。那些普通的刀具在她手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冷冽的寒光。
公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尽量避开与她独处的时间,借口学业繁忙,在图书馆待到闭馆才回来。每次开门前,我都会深吸一口气,做好面对任何场景的心理准备——比如她正平静地擦拭着带血的武器,或者客厅地板上躺着一个不速之客的“垃圾”。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生活以一种诡异而刻板的“完美”继续着。
地板依旧光可鉴人,一尘不染。我的脏衣服总是在我意识到之前就被洗净、烘干、熨烫平整地叠放在床头。冰箱里永远塞满了新鲜食材,晚餐的花样更是层出不穷,精致得让我这个普通大学生感到惶恐。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人,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女仆”的职责,仿佛那个雨夜、那个清晨、那把匕首、那片暗红的污迹……都只是我过度疲劳后产生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幻觉。
恐惧是真实的。那份被她强行塞入我生活的、带着致命气息的“完美”,也是真实的。
而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恐惧和诡异的“完美”夹缝中,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正悄然滋生。
那是一种极其别扭、极其危险的……暧昧感。
起因或许是她的一次“越界”。
那天下午,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难啃的报告抓耳挠腮。阳光透过窗户,晒得人昏昏欲睡。百合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一杯刚泡好的、散发着清新香气的柠檬茶放在我手边。
“主人,请用茶。”她轻声说。
“谢谢。”我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黏在屏幕上。
她没有立刻离开。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般的平静。然后,她毫无预兆地伸出手。
微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极其轻柔的触感,像羽毛扫过。
我浑身一僵,猛地转过头,心脏在瞬间漏跳一拍,随即疯狂擂动。
她离我很近。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清晰地映出我错愕的表情,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纤长睫毛的每一次细微颤动。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洗涤剂清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冽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有……有线头,主人。”她平静地解释,指尖捏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线头,是我旧毛衣上脱落的。她的表情依旧温顺无辜,仿佛刚才那个近乎亲昵的触碰,真的只是为了清理一个微不足道的线头。
我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那份冰冷的恐惧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短暂地驱散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悸动。
“哦……谢、谢谢。”我结结巴巴地说,迅速转回头,假装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却僵硬得无法敲击键盘。刚才那一瞬间的触感,那微凉的指尖,那近在咫尺的、毫无瑕疵的面容,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感官里。
她似乎没察觉到我的异样,或者说,她察觉到了,却毫不在意。她只是微微颔首:“不客气。请主人专心学习。” 说完,便安静地退开了,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那晚,我失眠了。黑暗中,耳廓上那被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与新闻里关于“特殊防锈油”的报道片段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而危险的混乱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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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在恐惧的土壤里顽强地探出了头。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因为赶报告熬到很晚。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百合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她那个小小的、由储物间改造的“女仆房”休息,而是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深蓝色的长发没有像白天那样一丝不苟地挽起,而是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柔和了她侧脸过于精致的线条。她微微垂着头,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这一刻,她身上那种致命的锋利感似乎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柔和的美丽。
我敲击键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目光一次次从屏幕上游移开,落在她身上。她翻动书页时,指尖的动作优雅得像在弹奏无声的乐章。昏黄的灯光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勾勒出柔和的曲线。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在这深夜的静谧中弥漫开来,暂时麻痹了那份根植于心的恐惧。
“主人,需要热牛奶吗?”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我偷看的视线。
我的脸“腾”地一下热了,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窘迫。“啊?不、不用了……谢谢。”我慌忙移开视线,假装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随即又低下头,沉浸在书页中。但那短暂的眼神交汇,像投入心湖的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涟漪。她看到了。她知道我在看她。而她……没有回避,甚至那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许,或者……更可怕的,是一种游刃有余的掌控。
又过了几天,一件小事彻底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我感冒了。大概是熬夜加上心理压力,我发起了低烧,头昏脑胀,浑身酸痛,只能蔫蔫地躺在床上。百合子像个真正的、尽职尽责的女仆一样,为我煮了清淡的粥,准备了温水、退烧药,甚至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冰袋,用柔软的毛巾包好,放在我额头上。
她的动作依旧利落精准,但那份“职业化”的完美中,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
当我昏昏沉沉,因为喉咙干渴而难受地哼唧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托起了我的后颈。她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支撑着我,又不会让我感到不适。另一只手端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凑到我唇边。
“主人,喝水。”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柔,像羽毛扫过耳畔。
我迷迷糊糊地就着她的手喝水。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慰藉。她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着我的脸颊和颈侧的皮肤。那微凉的触感,在发烧带来的燥热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舒适。我下意识地微微侧头,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她托着我后颈的手背,像寻求慰藉的小动物。
那一瞬间,托着我后颈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动作停顿了半秒。
我烧得迷糊,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
等我喝完水,被她轻柔地放回枕头上,额头上重新放好冰袋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我……蹭了她的手?而她没有立刻抽开?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更加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脸颊更烫了。我紧紧闭上眼睛,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
“请主人好好休息。”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只是我的错觉。
她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房间。
黑暗中,我紧闭着眼,心脏却因为刚才那无意识的亲密接触而疯狂跳动,混合着高烧带来的眩晕和一种强烈的不安。脸颊上残留着她手指微凉的触感,颈侧似乎还萦绕着她靠近时那股淡淡的、独特的冷香。这份在病弱依赖中滋生的暧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与对那把匕首和“果酱”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蜜又致命的漩涡。
我清楚地知道,这平静的、被精心维护的“日常”假象下,涌动着多么危险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