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的微光,如同最吝啬的施舍,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洒落在死寂的废墟小镇上。
焦黑的土地、扭曲的断木、深不见底的坑洞……昨夜的恐怖景象在晨光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味经久不散。
小镇边缘,通往莽莽群山的羊肠小道上,三道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艰难跋涉。
林风走在最前。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衫,只是此刻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多处破损。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山峦。
仙元几近枯竭带来的空虚感和识海的刺痛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内腑的隐痛。他怀中紧紧抱着依旧沉睡的阿圆,用自己的身体和残存的仙元,为她隔绝着清晨的寒气和周围弥漫的死亡气息。
阿圆的小脸靠在他肩头,呼吸均匀细长,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她小小的身体被林风宽大的旧外衫仔细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九幽落后林风几步。她同样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素雅的青布裙早已破烂不堪,裙摆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下面同样沾满污迹的里裤。她脸色比林风更加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嘴角残留着暗紫色的血痂。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右臂——整条手臂被林风那件撕下的旧外衫袖子紧紧包裹着,缠绕得严严实实,像一截僵硬的木桩垂在身侧。袖口处,隐隐有极其微弱的金光透出,那是林风昨夜强行布下的封印符文,暂时禁锢着伤口深处那蠢蠢欲动的诅咒黑气。
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带来一阵钻心的抽痛和魔元被压制的滞涩感。她左手无力地垂着,指尖微微颤抖,仿佛连抬起都万分困难。那双冰冷的魔瞳深处,没有了往日的睥睨与深寒,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茫然。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如同实质的壁垒。昨夜废墟上那短暂因女儿而起的“同盟”,在离开那片修罗场后,迅速被冰冷的现实和根深蒂固的仙魔立场重新冻结。没有交流,没有眼神接触,只有脚下踩着枯枝败叶发出的、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
林风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筛网,时刻笼罩着方圆数里的范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小镇方向残留的混乱气息,以及几道如同秃鹫般在废墟上空盘旋、带着贪婪与惊疑的微弱神识探查——是天衍宗的残余?还是被惊动的其他势力?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强提着一口心气,压榨着最后一丝仙元,将三人的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最寻常的逃难灾民,朝着莽莽群山深处钻去。
九幽同样沉默地感知着周围。她的魔识虽然因为重创而大幅削弱,但依旧敏锐。她同样察觉到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更能清晰地“看”到林风那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的气息,以及他怀中阿圆那微弱却平稳的生命之火。
她右臂封印下传来的阵阵抽痛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那不顾一切的保护,那撕裂灵魂的痛苦,那绝望中的联手,以及……那层此刻正禁锢着她伤口、源自死敌的、带着守护意味的金色符文。荒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魔魂。她下意识地想催动魔元尝试冲击那封印,却又在魔元触及符文边缘时,被一股温和却异常坚韧的力量反弹回来,同时牵动伤口传来更剧烈的痛楚。她闷哼一声,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脸色更加难看。
林风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抱着阿圆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继续沉默前行。
终于,在日头升到半空,阳光开始变得毒辣时,他们深入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幽深山谷。谷内古木参天,藤蔓虬结,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和水汽。
林风在一处背靠巨大山岩、相对干燥平坦的凹陷处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依旧沉睡的阿圆放在厚厚的落叶铺成的“床”上,用外衫仔细盖好。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扶着冰冷的岩石缓缓滑坐在地,闭目调息,脸色白得吓人。
九幽也走到不远处,靠着一棵粗壮的古树滑坐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受伤的右臂,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左臂的无力感让她连支撑身体都显得困难。她疲惫地闭上眼,试图调动体内残存的魔元修复内腑的伤势,却发现魔元枯竭得如同干涸的河床,运转起来艰涩无比,每一次微弱的流转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右臂封印下那被禁锢的诅咒黑气,如同蛰伏的毒蛇,依旧在无声地冲击着金色的符文壁垒,带来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侵蚀感。
山谷里只剩下溪水流淌的潺潺声和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影,在两人身上跳跃。
不知过了多久,阿圆那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斑驳的光影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林风猛地睁开眼,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落叶堆上的女儿。九幽也似有所感,疲惫地掀开了眼皮。
只见阿圆小小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仿佛在抗拒着什么,随即又缓缓松开。她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盛满星辰的大眼睛,此刻如同蒙尘的宝石,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残留的惊悸。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视线先是落在了头顶浓密的树冠和斑驳的阳光上,眼神空洞了几息。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离她最近的林风身上。
当看到那张熟悉、却写满了疲惫和苍白,甚至还带着几道细微血痕的脸庞时……
“爹……爹……”阿圆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初醒的沙哑和浓浓的、仿佛失而复得般的依恋。小嘴一瘪,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她伸出小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林风的脸颊。
“阿圆!”林风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包裹,所有的疲惫和伤痛仿佛都被这声呼唤冲淡。他连忙俯身,小心翼翼地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爹爹在!阿圆醒了?还疼不疼?冷不冷?”
阿圆的小手感受到爹爹脸上微热的温度和粗糙的胡茬,那真实的触感让她眼中的迷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委屈和后怕。她紧紧抓住林风的手指,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爹爹……阿圆怕……好多光……好大的声音……娘亲……娘亲流了好多紫色的血……阿圆好怕……”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破碎的记忆,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林风心疼地将她轻轻抱起,搂在怀里,用最轻柔的声音安抚着:“不怕了,阿圆不怕,坏人都被打跑了。爹爹和娘亲都在,没事了,没事了……” 他一边安抚,一边小心地检查着她的身体,确认那“天衍引”被拔除后没有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阿圆在爹爹熟悉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但那份恐惧并未完全消散。她的小脑袋在林风怀里蹭了蹭,泪眼朦胧地转动着,寻找着娘亲的身影。
当她的目光越过林风的肩膀,落在不远处靠坐在古树下、脸色惨白如纸、右臂被层层包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虚弱到极致气息的九幽时……
阿圆的瞳孔猛地一缩!昨夜娘亲浴血奋战、手臂受伤、口吐紫血的恐怖画面瞬间冲击着她的脑海!
“娘亲!”阿圆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叫,小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心疼!她不再满足于爹爹的怀抱,小小的身体在林风怀里拼命挣扎起来,小手急切地伸向九幽的方向,“娘亲!娘亲痛!娘亲的手!呜呜呜……娘亲!”
她挣扎的力气不大,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和恐惧,仿佛慢一秒,娘亲就会在她眼前消失。
九幽看着女儿哭喊着向她伸来的小手,看着她眼中那毫无杂质、纯粹到极致的心疼和恐慌,魔魂深处那最后一丝冰冷的壁垒轰然倒塌。一股滚烫的酸涩直冲眼眶,暗紫色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想过去抱住女儿,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她连抬手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阿圆……娘亲……没事……”九幽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虚弱。她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想要回应女儿。
林风看着怀中挣扎哭泣、一心只想去娘亲身边的女儿,再看看远处那个重伤垂危、连站起都万分困难的魔尊。他心中那仙魔对立的坚冰,在这份纯粹的、超越立场的亲情面前,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不再犹豫,抱着阿圆,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靠坐在古树下的九幽走了过去。
脚步沉重,如同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每一步,都代表着立场的退让。
每一步,都意味着无法回避的靠近。
终于,他在九幽面前停下。沉默地将怀中依旧哭喊着“娘亲”的阿圆,极其小心地、如同递出最珍贵的易碎品般,轻轻放到了九幽无力抬起、却努力摊开的左手边。
阿圆一碰到娘亲冰凉的手指,立刻像找到了失落的宝藏,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挣脱了林风的怀抱,扑进了九幽的怀里!
“娘亲!呜哇……阿圆怕……娘亲痛……”阿圆紧紧搂住九幽的脖子,小脸埋在她冰冷的颈窝里,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出来。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
九幽的身体猛地僵住!女儿温软的小身体撞入怀中的瞬间,那真实的、带着泪水的触感,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她魔魂深处所有冰封的情感!她那只完好的左手,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力量,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紧紧地、紧紧地回抱住了怀中的女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阿圆……娘的阿圆……不怕……娘亲在……娘亲在……”九幽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暗紫色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血痂,滴落在阿圆乌黑的发顶。她不顾右臂撕裂般的剧痛,不顾内腑翻江倒海的伤势,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女儿,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魔尊的冰冷外壳彻底剥落,只剩下一个在女儿面前脆弱无助、失而复得的母亲。
林风站在一旁,看着紧紧相拥、哭作一团的母女。九幽那从未有过的脆弱姿态,阿圆那撕心裂肺的依恋哭声,如同重锤,狠狠撞击着他的心房。他默默地从随身的旧包袱里(昨夜匆忙收拾的几件衣物和一点干粮)翻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蹲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阿圆脸上汹涌的泪水和污迹。
他没有看九幽,也没有试图分开她们。只是沉默地、细致地做着这一切,仿佛一个最寻常的父亲。
山谷里,溪水潺潺,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温暖的光斑。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
阿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娘亲冰冷却让她无比安心的怀抱里,小手依旧死死抓着娘亲的衣襟,另一只小手则无意识地伸向旁边,抓住了爹爹递过来擦拭她眼泪的布巾一角。
林风的手指顿住。
九幽抱着女儿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两人的目光,第一次,在晨光中,在女儿沉睡的小脸旁,短暂地、无声地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