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潮水缓缓退去。意识,如同搁浅的鱼,在冰冷坚硬的浅滩上徒劳地拍打着。
最先复苏的,是触觉。
身下是冰冷、坚硬、带着不容置疑棱角感的支撑物,即使隔着一层厚实的绒垫,那属于金属的本质依旧顽固地传递着寒意。背上……压着什么?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冰凉、坚硬,带着细微的金属纹路感,像是一块……覆盖着甲胄的烙铁?
紧接着,一股气息蛮横地钻入鼻腔,瞬间侵占了所有混沌的感官。
那不是花香,也不是脂粉香。那是一种冷冽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如同雪后森林深处最坚韧的松针被碾碎,混合着某种稀有金属在极高温度下灼烧后残留的、近乎虚无却又无比清晰的余烬之息。这气息霸道、凛冽,带着一种无言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包裹着她,瞬间将维莉娅残存的睡意彻底驱散!
伊格芮丝·烬歌!
记忆如同裹挟着冰块的洪流,轰然冲垮了意识的堤坝。她猛地睁开眼!视野因趴伏的姿势而严重受限,只能看到下方深色绒垫上繁复而冰冷的编织纹路,以及……覆盖在自己小小的、毛茸茸的背脊上的一小片——漆黑、冰冷、泛着金属幽光的甲胄!
是伊格芮丝的手!那只将她当作物品拎起、按压、甚至在她伤口上“施工”的手!而她现在……竟然还趴在这个宿敌的腿上?!并且……睡着了?!
巨大的、灭顶般的羞耻感和恐慌如同海啸,瞬间将维莉娅淹没。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竟然在这个粉碎了她一切的女人身上,在敌人绝对掌控的领域里,毫无防备地沉睡了不知多久!这比被关在铁笼里更屈辱百倍!她猛地绷紧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同一个指令——逃!立刻!马上逃离这个屈辱的温床!
“嘶——!”
身体刚有动作的意图,胸口那道被炎神之瞳贯穿的、刚刚被“精心处理”过的恐怖伤处,立刻爆发出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狠狠搅动!维莉娅瞬间泄了气,所有的力量被剧痛抽空,只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痛哼。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银白色的毛发根根倒竖,像一个被惊吓到极点的毛球。
“醒了?”
头顶上方,传来那个如同寒冰摩擦金属般、毫无波澜的冰冷声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维莉娅急促的喘息和心脏的狂跳,直接敲打在灵魂上。维莉娅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发声时胸腔传来的、极其微弱的震动。伊格芮丝的目光似乎并未偏移,前方传来细微却持续的按键敲击声,以及光屏数据流无声闪烁的微光。
更可怕的是,那只覆盖着甲胄、按在她背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施加了一点向下的力道。
这力道并非粗暴的压制,更像是一种……警告性的提醒?如同在镇压一件即将失控的、危险的小型能量核心。
“药效未散,伤口未愈。” 伊格芮丝的声音继续传来,依旧是那种陈述事实般的命令口吻,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乱动无益。徒增损伤。”
维莉娅彻底僵住了。
趴着?承受着这深入骨髓的屈辱,像一只被驯服的宠物般蜷缩在敌人的腿上?
乱动?撕裂伤口,引来那堪比酷刑的“专业护理”,甚至可能被直接捏碎?
她如同被钉在了命运的耻辱柱上,进退维谷。银白色的耳朵紧紧贴着头皮,内心的咆哮和悲鸣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为实质的火焰将这一切焚烧殆尽:*谁要趴在你腿上!该死的烬歌!放我下去!立刻!马上!你听见没有!* 但现实中,她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最终只能化作前爪徒劳地、带着泄愤意味地,狠狠抠抓着身下那层厚实却冰冷的绒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
“嗡……”
一阵低沉而稳定的机械运转声响起。指挥室那扇厚重无比、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型门扉,如同巨兽的咽喉,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一道穿着笔挺帝国军官制服的身影,迈着训练有素、铿锵有力的步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肩章上的徽记在指挥室冷硬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他右手握拳,利落地置于左胸心脏位置,行了一个标准到刻板的帝国军礼,头颅微微低下,声音洪亮而恭敬地响起:
“皇女殿下!关于叹息壁垒防务交接及战俘营物资调配的最终报告已整理完毕,请殿下批阅!另外,军需处紧急请示,关于魔导核心修复所需的‘炽焰晶’配额是否……”
副官那如同预先录好般流畅的汇报声,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戛然而止。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头颅却猛地抬起,目光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死死吸住,带着难以置信的、近乎呆滞的惊愕,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伊格芮丝·烬歌的大腿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了那团蜷缩在皇女殿下腿上、银光闪闪、毛茸茸、甚至还带着白色敷料的……*活物上!
那是什么?!一只……狐狸?!银白色的?!幼崽?!还……还带着伤?!
副官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引以为傲的帝国军人素养、刻进骨子里的严谨逻辑,在这一刻被眼前这极度荒诞、极度违和的景象彻底击碎。这里是“赤炎魔导军团”的最高指挥中枢!是帝国最锋利战争机器的核心!是充斥着冰冷金属、魔导符文和铁血意志的肃杀之地!皇女殿下伊格芮丝·烬歌,帝国的“炎瞳凶刃”,以冷酷高效、不近人情著称的战争机器……她的腿上,为什么会趴着一只看起来像是刚捡回来的、脆弱不堪的银色幼兽?!
这强烈的视觉冲击和认知颠覆,让副官如同石雕般僵在原地,嘴巴微张,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连呼吸都忘了。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银色小兽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轮廓,以及它死死抠着殿下腿上绒垫的、细小的爪子。
伊格芮丝熔金的瞳孔终于从面前悬浮的光屏上移开。
那目光,如同两束刚从熔炉中取出、瞬间冷却定型的液态黄金,冰冷、沉重、带着实质般的威压,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扫向僵在原地的副官。那目光里没有丝毫被撞破“秘密”的波动,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只有被打断工作的、纯粹的、不加掩饰的不悦,以及属于上位者俯瞰蝼蚁的、令人窒息的威压。这威压沉甸甸地砸在副官心头,让他瞬间从呆滞中惊醒,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说。”
一个字。冰冷得如同极地冰川深处凿出的冰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将副官冻得一个激灵。
副官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脖子折断,再不敢看那银色的毛团一眼。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衬,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将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死死钉在手中的电子报告板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变得干涩发紧,失去了之前的洪亮和流畅:
“是…是!殿下!报…报告显示,壁垒…壁垒内部魔导防御核心损毁率…呃…已达百分之八十七!初步…初步修复方案需帝国工兵第七、第九大队协同…预计…预计工期十五个标准日!战俘营…战俘营已接收阿尔特米亚士兵共计…共计一千四百三十二名!其中重伤…重伤三百零七名!已…已按战时条例进行初步…初步处理……” 他语速飞快,磕磕绊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停顿都充满了煎熬,仿佛在滚烫的刀尖上跳舞。
维莉娅在伊格芮丝腿上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小小的头颅,让她有种眩晕感。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副官那瞬间投射过来的、如同实质的、混合着极度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探究的目光!那目光比伊格芮丝最冰冷的镊子更让她感到刺痛,比战场上最锋利的刀剑更让她无地自容!
被曾经的敌人、一个帝国的军官,亲眼目睹自己像一只温顺(被迫)的宠物一样,趴在帝国最高统帅的腿上!银鬃将军的荣耀、战士的尊严、最后一丝残存的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齑粉,又被无情地撒进了帝国堡垒冰冷的钢铁熔炉之中,连一丝青烟都无法留下!
极致的羞愤如同岩浆般灼烧着她的灵魂。小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并非因为疼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崩溃。她只能把脸更深、更深地埋进伊格芮丝腿上那厚实的绒垫里,用尽全身力气蜷缩,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奇点。蓬松的银色尾巴紧紧、紧紧地圈住自己暴露在外的身体,试图编织出一道脆弱的、自欺欺人的屏障。*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只是块垫子…一块没有生命的、银色的绒垫…一块绒垫!
伊格芮丝听着副官磕磕绊绊、充满恐惧的汇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覆盖着甲胄的指尖,在冰冷的控制台扶手上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声。这声音在死寂的指挥室里被无限放大,如同丧钟,敲在副官的心上,也敲在维莉娅屈辱的灵魂上。
副官终于煎熬地汇报完了最后一个字,立刻屏住了呼吸,头颅低得几乎要碰到胸口,全身紧绷地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或指令。指挥室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光屏上数据流无声的滚动,维莉娅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如同风中落叶般的细微颤抖和急促呼吸,以及伊格芮丝指尖那单调而冰冷的敲击声。
在这片能将人逼疯的沉默中,伊格芮丝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不经意地落回了自己腿上。
她看到那个刚才还在愤愤抠抓绒垫的银色毛团,此刻把自己彻底埋成了一个自闭的、剧烈颤抖的银球。只有那死死圈住身体、努力缩成一团的蓬松尾巴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小幅度地高频抖动着,像一片在凛冽寒风中濒临破碎的银色羽毛。
一丝极淡的、如同冰封湖面被一颗微小石子击中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涟漪,在伊格芮丝那熔金般的瞳孔最深处掠过。快得让即使此刻抬头的副官也绝对无法捕捉,甚至可能连伊格芮丝自己都未曾真正理解那是什么。是兴味?是对这剧烈反应的观察记录?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异样波动?
她的目光移开,重新落回副官那颗几乎要低到尘埃里的头顶上。
“防务修复方案,” 冰冷的声音如同断头台的铡刀落下,打破了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驳回。第七、第九大队协同效率低于阈值百分之四十。调‘熔炉’重型工程魔导团介入,工期压缩至七个标准日。战俘营重伤员,移交帝国第三魔导医疗所,按《星耀公约》最低标准处理。死亡名单,核实身份后呈报军部归档。”
清晰、冷酷、高效。每一个指令都如同精密的齿轮咬合,没有丝毫冗余。
“是!殿下!!” 副官如同听到了特赦令,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释放而变得异常洪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再次行了一个标准到极致的军礼,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然后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以一种近乎滑稽的快速步伐,逃也似的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指挥室。厚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如同叹息般无声地滑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和目光。
门关上的瞬间,指挥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只有光屏幽蓝的微光在无声流淌,映照着伊格芮丝冷硬的侧脸,以及她腿上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将脸死死埋在绒垫深处、仿佛要将自己闷死的银色毛团。
伊格芮丝的指尖停止了敲击。那只覆盖着甲胄、按在维莉娅颤抖背脊上的手,依旧保持着那个不轻不重的力道,仿佛在镇压一个随时可能因过载而爆炸的、极度不稳定的微型能量核心。
冰冷的寂静,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维莉娅的咽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