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音

作者:方优灵 更新时间:2025/6/14 15:56:28 字数:9474

仓库霉味混着灰尘钻进鼻腔,陈默把最后一箱线缆摞上推车,手背蹭掉额角的汗。舞台方向突然爆出刺耳啸叫,像钢针扎穿耳膜。紧接着是话筒砸地的闷响和女声的怒骂:“调音的死了吗!”

他扒开幕布缝隙。主唱红发如火,攥着断裂的话筒线,眼神像要杀人。调音台冒着青烟,键盘手徒劳地按着琴键——没有声音。台下嘘声四起。

陈默背包滑到脚边。笔记本掀开,蓝牙配对列表疯狂刷新。指尖在触控板疾走,屏幕跳出音频路由拓扑图。他扯下自己耳机插孔里的转接头,用力抛向控台:“接这个!”

红发主唱(后来知道叫林夏)一把抓住空中飞来的小黑块。转接头插进备用接口的瞬间,陈默按下回车键。键盘声率先刺破死寂,像生锈的齿轮重新咬合。

鼓手周小满第一个反应过来,鼓槌砸下雷霆般的节奏。林夏抓起备用麦开嗓,怒音里带着绝地反击的狠劲。人群重新沸腾。

散场后,周小满炮弹般冲来熊抱:“救命恩人!”汗湿的T恤贴上陈默衬衫。贝斯手陆晚柠倚着音箱冷笑:“运气不错啊技术宅。”吉他手沈知意擦肩而过,睫毛都没颤一下。最远的键盘手苏棠对他微微颔首,腕间闪过一线银光,像某种求救信号。

“仓库老鼠洞!”周小满拽着陈默钻进后台深处。废弃集装箱后,沈知意盘腿坐在地上,吉他横在膝头。月光从高窗漏下,照着她膝头摊开的谱纸——上面没有音符,只有一串串微分方程和傅里叶变换公式。

陈默呼吸一滞。他认出那是声波谐波分解的算法。

“好看吗?”陆晚柠幽灵般出现在集装箱顶,靴跟敲着铁皮,“技术宅想偷师天才的数学魔术?”沈知意倏地合拢谱本,纸页刮过生锈铁皮,发出刺耳的摩擦音。

凌晨三点,屏幕蓝光照亮陈默眼底的血丝。频谱分析软件里,星尘乐队演出视频的鼓点波形被拆解成锯齿状的山脉。他圈出几处异常峰值,标注发送。

第二天排练室,周小满盯着平板屏幕,腮帮子鼓得像仓鼠:“胡说!老娘节奏稳如原子钟!”夜里陈默去还扳手,发现鼓房灯还亮着。周小满瘫在鼓凳旁,手心两道新鲜血痕混着老茧。他放下能量饮料,金属罐凝结的水珠在她磨破的皮肤旁洇开一小片深色。

沈知意的监听耳机失踪是在三天后。陈默调出排练室拾音器记录,在电流底噪里筛出特定频段的共振波纹。追踪信号源到后巷垃圾桶,他从腐烂快餐盒底下捞出沾着油渍的耳机盒。沈知意接过时指尖无意擦过他手背,冰得像医疗器械。

“他留下。”林夏质疑陈默旁听排练时,沈知意突然开口。手指随意拨着弦,眼睛却盯着效果器显示屏,“他听得见第三轨和声的相位差。”陈默后背窜过电流——那是他昨天刚调校的参数。

迈巴赫拦在琴行门口时,苏棠正帮陈默调试midi键盘。穿三件套西装的男人躬身:“小姐,先生希望您停止…”苏棠脸色瞬间苍白。陈默猛地揽住她肩膀,对男人点头哈腰:“叔叔对不住!我俩约会忘了时间!”手心全是汗。

深夜邮箱弹出加密压缩包。解压后是肖邦夜曲的pdf总谱,标题手写着:“做成粒子碰撞可视化程序!气死钢琴教师)”。陈默灌下第三杯黑咖,代码流在屏幕奔涌。破晓时分,音符化作星云在虚拟空间炸裂。

陆晚柠把设计稿摔在桌上时,合作方官网正展示“原创”演出服。铆钉皮衣后背的火焰凤凰刺绣,和她废弃草稿上的图腾一模一样。“等着收律师函。”她冷笑着拨电话。

陈默蜷在机房角落,键盘敲击声淹没在服务器风扇轰鸣里。凌晨四点,匿名邮件将设计源文件及剽窃邮件记录打包发送。次日陆晚柠抛来个黑色拨片,砸中陈默胸口。“封口费。”她贝斯弦一拨,嗡鸣震得空气发颤,“敢说出去,毒哑你。”

露天舞台的钢架在雷暴中呻吟。陈默裹着防水布扑向调音台,雨水模糊的视野里,林夏正用身体护着沈知意的吉他。电流从浸水的插线板窜出时,他只记得后颈针刺般的麻。

再睁眼是晃动的脊背。林夏背着他冲进医务室,演出服亮片刮着他脸颊。她踹门的力道让整排药柜震颤,吼医生的声音劈了叉:“救他!快!”陈默从她汗湿的后颈看见青筋在跳动——那是舞台女王从未示人的恐惧具象化。

后台隔间传来闷响。陈默推开虚掩的门缝,林夏正用缠着绷带的拳头砸墙,指关节渗出血迹。“看够没?”她喘着粗气回头,眼底全是血丝。陈默默默递过手机,屏幕显示着声学监测APP界面。“破音前三十秒,”他指指震动模块,“它会提醒。”

林夏盯着那个简陋的波形图,突然嗤笑出声。笑着笑着弓下腰,肩胛骨在单薄布料下剧烈起伏。

“默默帮拿效果器!”“默默接个音箱线!”周小满第十三次喊人时,陈默终于哑着嗓子挤出“不”。这个字耗尽他最后力气。高烧让世界倾斜,他栽进线缆堆的前一秒,看见沈知意摘下一只耳机。

冰凉的耳罩贴上他滚烫的耳廓。沙沙电流底噪里,一段干净的过载音色涟漪般漾开。“听。”沈知意声音像隔着深海传来,“这是你修好的ts808管箱模拟…”

苏棠消失的第三天,陈默在琴行储物柜发现她最爱的谱夹。夹层里躺着张冻结通知短信截图。他注册外卖骑手账号那晚,暴雨淹没了城市。订单备注栏写着:“放门口,别按铃。钱压花盆下。” 窗后阴影里,苏棠腕骨上的淤青在手机微光里泛着紫。

恶意剪辑的视频像病毒扩散。画面里林夏破音走调,配文“百万调音师下岗”。林夏把陈默逼到墙角时,他闻到她发间残留的舞台发胶味。“你电脑有原片。”她声音淬毒。

陈默当着她面黑进拍摄者云盘。原始视频弹出:林夏走音是真,但镜头角落,陆晚柠蜷在道具箱后,指间银针正穿梭于林夏撕裂的演出服下摆。特写里,缝补的火焰凤凰针脚细密如画。

沈知意失踪在跨校音乐节前夜。陈默在数学系天台找到她时,满地草稿纸写满撕碎的傅里叶公式。她抱膝坐在方程式中央,像被困在数字迷宫的囚徒。

远处工地运输车倒车的电子音顽固循环:“嘀—嘀—请注意…”陈默无意识跟着哼起来。沈知意猛地抬头。她夺过陈默手机录下单调警报,凌晨三点,过渡段旋律随邮件抵达。标题只有两个字:“谢了。”

星尘乐队校庆视频点击破百万那晚,西装革履的男人在排练室摊开合同。“三年独家经纪约,保你们年入七位数。”林夏指尖划过违约金条款的数字零,呼吸变重。

沈知意撕纸声像刀锋出鞘。“算法喂养的流量,”她把碎片扬在经纪人脸上,“是音乐的坟场。”纸屑雪片般落在效果器旋钮上。

“还没出道就想拆伙?”陆晚柠贝斯弦嗡嗡震颤。争吵在陈默导出音轨时戛然而止。耳机轮流传递:林夏清唱的干涩,沈知意solo的孤绝,周小满鼓点的躁动,陆晚柠贝斯的阴郁,苏棠键盘的空洞。五条音轨像五道平行裂谷。

众人摘下耳机时,排练室死寂。墙上“星尘乐队”的喷漆海报剥落了一角。

停电来得毫无预兆。黑暗吞没调音台红绿指示灯,只余窗外路灯光晕。不知谁先起的调,贝斯根音在黑暗里沉下去,鼓点幽灵般浮现。手机电筒陆续亮起,光束摇晃如风中烛火。

陈默的声音在即兴旋律里浮起:“…我羡慕你们。”光斑停在他苍白的脸上,“能这样疼痛地活着。”吉他扫弦突然乱了半拍。

苏棠家族搜查公寓的警报传来时,乐器正塞满快递站废纸箱。雨水从铁皮屋顶裂缝滴落,在纸箱上洇开地图般的霉斑。苏棠掀开发潮的琴键盖,指尖按下去,电子钢琴发出喑哑变调的声响。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童谣旋律混着雨声在霉味中飘荡。她突然埋头在琴键上,肩膀无声抽动。水珠从睫毛坠落在电路板上,分不清是雨是泪。

毕业赛决赛后台,穿高定西装的男人带保镖堵住通道。“商学院offer和保镖,”林父袖扣闪着冷光,“你选哪个?”林夏的铆钉手环扎进掌心。

陈默在总控台敲下回车键。舞台信号被劫持切入全校屏幕。三千个手机屏同时亮起特写——林夏握着话筒的手在抖,但脊背挺得笔直。她对着突然转向自己的镜头嘶吼出第一个音时,观众席海啸般的声浪吞没了保镖的耳麦指令。

奖杯在控台折射着廉价的彩光。陈默回到仓库,空荡的集装箱堆里躺着个扎丝带的纸箱。掀开盖,沈知意的乐理笔记压着五张硬质车票。绿皮火车,凌晨发往巡演首站。

笔记尾页铅笔字晕开些许:“后勤部长,需要你校准新舞台的坐标。”

箱底压着片烧焦的电路板残骸——正是初遇时烧毁的调音台心脏。

排练室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飘着隔夜外卖和灰尘的味道。苏棠那个角落空荡荡的,只剩下黑色的键盘架孤零零立着,上面已经蒙了一层薄灰。周小满泄气地坐在鼓凳上,鼓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镲片边缘,发出烦躁的“嚓嚓”声。沈知意背对着所有人,蹲在地上,一遍遍插拔效果器的连接线,金属插头磕碰的声音又脆又急。

林夏靠在墙边,手里攥着话筒线,绕紧又松开。她没看那个空着的角落,目光落在对面墙上贴着的几张旧演出海报上,苏棠站在键盘后,笑得温温柔柔。林夏喉咙有点发紧,猛地转开脸,狠狠用袖口擦了下话筒头,动作大得吓人。

“行了,别折腾了。”陆晚柠的声音从角落的破沙发里飘出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整个人陷在里面,只露出一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腿,脚尖一点一点。“再弄,那架子也变不出个苏棠来。”

没人接话。周小满敲镲片的动作停了,鼓棒垂下来。沈知意插拔插头的动作僵了一下,手指停在半空,然后“咔哒”一声,狠狠把线怼了进去,效果器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陈默提着个塑料袋进来,打破了死水一样的寂静。“楼下便利店买的,水和……三明治。”他声音不高,把塑料袋放在堆满杂物的小桌上。

周小满第一个跳起来,扑过去翻袋子:“饿死我了!默默你真是救命稻草!”

“谢了。”陆晚柠在沙发里懒懒地抬了下手。

林夏没动,也没看陈默,视线还钉在对面墙上某一点。沈知意终于站起身,走到桌边拿了瓶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几口。水流顺着她白皙的下颌滑下来一点,她也毫不在意。

陈默的目光扫过那个空着的键盘架,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他默默地走到角落里,把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准备处理点课业。指尖刚碰到键盘,林夏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带着点金属摩擦的冷硬。

“陈默。”

陈默抬起头。

林夏终于把目光从海报上撕下来,落到他身上,没什么温度。“下周,帮我找个新地方。”

“嗯?”陈默没反应过来。

“住的地方。”林夏言简意赅,眉头习惯性地蹙着,“我那个合租的室友,家里有事,突然要搬走。剩下的房租我一个人扛着,肉疼。”她语气直白得毫无修饰,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使唤。

陈默愣了一下。他租的那个学校附近的老破小单间,最近房东也通知说要涨租,正愁着呢。他下意识地计算着合租分摊的成本,脱口而出:“我……我那边正好也要找合租。”

话一出口,排练室里几双眼睛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周小满叼着半个三明治,眼睛瞪得溜圆。沈知意喝水的动作停住。连陆晚柠都从沙发里稍微支起了点身子,饶有兴味地看过来。

林夏挑了下眉,上下打量了陈默几眼,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实用性和潜在麻烦程度。“你?”她扯了扯嘴角,“行啊。省得我费劲找了。先说好,规矩得立清楚。”

“嗯。”陈默点头,心里莫名有点打鼓。

“第一,互不干涉。你搞你的代码,我练我的歌,井水别犯河水。”林夏竖起一根手指,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气势。

“第二,”她又竖起一根,“公共区域卫生轮值,别指望我当你保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别带人回来过夜,尤其是女的。麻烦。”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

陈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避开她的视线,点了点头:“行。”

“成交。”林夏干脆利落,仿佛完成了一桩交易。她不再看陈默,拿起话筒,走到排练室中央,“别发呆了!没键盘就不干活了?老曲子,先走一遍《逆流》!”

沈知意重新插上吉他线,拨动琴弦,一声带着冷冽质感的失真音炸开。周小满立刻打起精神,鼓棒敲下强力的节奏。陆晚柠从沙发上爬起来,抓起贝斯,低沉的根音稳稳地铺开。林夏的声音撕裂空气,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试图填满那个巨大的空缺。

陈默看着那个奋力嘶吼的背影,又看看那个落满灰尘的键盘架,心里沉甸甸的。键盘的空洞感在旋律里格外明显,就像一首本该饱满的歌,硬生生被剜掉了一块。他低下头,手指在冰冷的键盘上敲打,屏幕上是看不懂的代码,耳朵里却全是那首缺了角的《逆流》。

搬家的过程混乱又高效。陈默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行李箱,一个装电脑的书包,外加几箱书。林夏的东西多些,但她也利索,几个大箱子堆在客厅,衣服、鞋子、一堆黑胶唱片和塞得满满当当的乐谱夹。

新租的房子是个两室一厅的老小区,客厅还算宽敞,带个小小的阳台。墙壁有些泛黄,地板踩上去偶尔会吱呀作响。最大的优点是离学校和林夏常去的排练室都不算太远,而且……分摊下来,房租确实便宜了不少。

陈默把自己的东西搬进靠里的那间卧室,关上门。外面传来林夏拖动箱子的声音,还有她对着电话毫不客气地指挥:“对,就放客厅!那箱乐谱轻点!别给我磕了!” 他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那个风风火火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静。

第一个挑战,在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来了。

陈默正陷在一个混乱的代码梦里,一行行绿色的字符像瀑布一样砸下来。突然,一阵极其高亢、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猛地刺穿了他的梦境!

“啊——哦——咿——呀——”

是开嗓练声。音调高得离谱,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直冲云霄的蛮横力量。

陈默一个激灵,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睡意被搅得粉碎。那声音还在持续,像根钻头,顽强地往他耳膜里钻。

他掀开被子,光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几步冲到卧室门口,一把拉开了门。客厅里没人。那极具杀伤力的声音是从阳台传来的。

陈默黑着脸,大步穿过客厅。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点湿意。他猛地拉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林夏正背对着他,穿着宽大的T恤和运动裤,站在阳台栏杆边,双手叉腰,对着楼下几棵半死不活的绿化树,正全神贯注地飙着高音:“啊——!!!”

那声音近距离爆发出来,威力倍增,震得陈默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胸腔都跟着发颤。

林夏显然练到了关键处,完全没察觉身后有人,正无比投入地挑战着自己的极限音高。

陈默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来。他一句话没说,上前一步,“砰”地一声,狠狠摔上了那扇单薄得可怜的玻璃门!

巨大的撞击声打断了林夏的练声。

她整个人顿住,高亢的尾音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猛地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练声时用力过猛的红晕,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一双带着火气的眼睛瞪向门内的陈默。

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陈默能看到她因为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还有那毫不掩饰的、看白痴一样的眼神。他懒得解释,顶着那张写着“别惹我”的脸,转身就往自己卧室走,把林夏那几乎能杀人的目光甩在身后。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玻璃门被用力拉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林夏拔高的、充满嘲讽的嗤笑:

“呵,装什么纯情!大清早火气这么大?”

陈默脚步没停,只当没听见。他身后的客厅里,林夏对着他的背影,毫不客气地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转向阳台,用比刚才更响亮的音量,继续她的“噪音污染”:

“啊——!!!”

那声音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肆无忌惮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钻进陈默的耳朵。他摔上自己卧室的门,隔绝掉大部分音波攻击,但那股被强行打断睡眠的憋闷感,还有林夏那副理所当然的嚣张气焰,堵在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排练室里,气氛沉闷得像暴风雨前的低气压。键盘架依旧空着,像个醒目的伤疤。几个人尝试着改编一首旧曲子《尘光》,试图用吉他旋律和更重的鼓点去填补键盘留下的空白。

沈知意抱着她的电吉他,手指在弦上快速移动,一段复杂而略显冷硬的旋律流淌出来。周小满的鼓点跟得有些吃力,节奏有点飘。陆晚柠的贝斯线倒是稳,但少了键盘铺陈的和声背景,整个曲子听起来单薄而怪异,像瘸了条腿在走路。

“停!”林夏烦躁地喊了一声,放下了话筒。她走到沈知意旁边,指着乐谱上的某一段,“知意,你这里,能不能加点东西?感觉空了一大块。”

沈知意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琴弦,发出单调的“铮铮”声。她的眉头锁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喂,沈知意?”林夏提高了音量。

沈知意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压不住的不耐烦。她没看林夏,也没看乐谱,突然伸手,一把扯掉了连接吉他和效果器的线!插头撞击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不是位置空了就能填!”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块砸在地上,又冷又硬。她抱着吉他,径直走到墙角的椅子坐下,背对着所有人,不再吭声。

空气瞬间凝固了。周小满握着鼓棒,尴尬地停在半空。陆晚柠靠在贝斯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了下来。

林夏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瞪着沈知意的背影,胸口起伏了几下,似乎想发作,但最终还是狠狠吸了口气,硬是把那股火压了下去,只是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排练室那扇不怎么结实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撞在墙上。

门口的光线里,站着一个妆容精致得近乎夸张的女孩。粉色的亮片短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一头挑染的粉色长发扎成高高的双马尾。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扛着手机支架和补光灯的男人。

女孩脸上挂着甜得发腻的笑容,视线在排练室里扫了一圈,最后精准地落在脸色最黑的林夏身上。她踩着细高跟,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哈喽!Surprise!”她声音又脆又亮,带着点刻意的娇嗲,和排练室里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她走到林夏面前,无视对方几乎要杀人的眼神,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抽出一张印着烫金花体字的名片,用两根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指夹着,递了过去。

“施缪情,”她扬着下巴,笑容不变,“想必各位都看过我的直播吧?粉丝们都叫我‘小情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蒙尘的键盘架,又落回林夏脸上,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听说你们这儿……缺人了?”

她身后的一个男人立刻把直播手机往前凑了凑,屏幕上飞快滚动着弹幕:

【老婆好美!】

【老婆来看什么乐队啊?】

【这是哪?好破……】

施缪情像是没看到林夏越来越黑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晃了晃手里的名片:“我有流量,你们有实力,合作双赢?怎么样?我弹键盘可是童子功哦!”她说着,还俏皮地眨了下眼。

林夏盯着那张名片,又看看那对准自己的直播镜头,还有施缪情脸上那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她没接名片,反而抱起了手臂,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声音冷得像冰:

“合作?”她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施缪情,“先关掉你的摄像头。”

排练室的门虚掩着,留了一条缝。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里,一个身影局促地缩在墙边。慕梦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在楼下打印店花一块钱印的乐队招键盘手传单,纸边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起毛。她瘦得厉害,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几乎能看见肩胛骨的形状。排练室里传出来的鼓点和吉他声,一下下砸在她耳膜上,震得她心口发慌。

刚才那个粉色头发、亮片裙子的网红带着直播的人闯进去,又铩羽而归的场面,她都看见了。那女孩趾高气昂地进去,脸色难看地出来,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不识抬举”。那场面让慕梦更紧张了,手心全是冷汗,几乎要把那张可怜的传单揉烂。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琴行打工挣点钱,离这种真正的乐队差得太远。可那个空着的键盘架,像根刺一样扎在她眼睛里。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

里面那阵混乱的吉他噪音终于停了。死寂。慕梦抓住这瞬间的安静,像抓住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吱呀——”

门轴摩擦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排练室里几双眼睛瞬间齐刷刷地扫了过来。探究的、冷淡的、烦躁的、好奇的……各种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慕梦感觉腿有点软,差点没站稳。她几乎是把自己挪进去的,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还带着点控制不住的颤音:

“你们…你们…还招键盘手吗?”她鼓起勇气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个空着的键盘架,又立刻垂下眼帘,声音更低了,“我…我在琴行打工…”

空气凝固了几秒。

“招!当然招!”周小满第一个反应过来,直接从鼓凳上蹦下来,脸上瞬间挂满了阳光灿烂的笑容,几步就蹿到慕梦面前,热情得有点吓人,“来来来!别站着!坐!”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慕梦的胳膊,把她往键盘架前的椅子方向拖。

慕梦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局促地坐在了那张椅子上。椅子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让她更不自在了。她缩着肩膀,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林夏抱着胳膊,站在原地没动,眉头依旧拧着,目光带着审视,毫不客气地在慕梦身上来回扫视。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刮得慕梦坐立不安。沈知意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抱着她的吉他,靠在墙角,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清冷的眼睛,也落在了慕梦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打量。陆晚柠依旧窝在沙发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瞥了一眼,没什么兴趣似的又闭上了。

“别紧张!随便弹点什么!”周小满大大咧咧地拍了下慕梦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她身子一歪,“就弹你拿手的!”

拿手的?慕梦脑子里一片空白。琴行里那些练习曲?还是陪小孩子练琴时弹的《小星星》?她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手指僵硬地放在冰冷的琴键上,指尖冰凉。她吸了口气,试图压下狂跳的心脏,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个旋律片段,最终,一个相对简单的和弦走向占据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地按下了第一个音。

叮——

琴音响起,有点飘,带着生涩的迟疑。接着是第二个音,第三个……旋律是流行歌里常见的套路,没什么新意,甚至有点老旧。她的手指在黑白键上移动,动作算不上流畅,偶尔还会因为紧张而按错键,发出突兀的杂音。技巧确实生涩,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离苏棠那种优雅娴熟差着十万八千里。

林夏的眉头越皱越紧,嘴角往下撇,显然很不满意。周小满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陆晚柠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背对着这边,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嫌弃。

就在这尴尬的气氛几乎要压垮慕梦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带着点金属质感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是沈知意。

她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插上了吉他线。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的吉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随意地拨动了几下。

“铮——嗡——”

不是完整的旋律,更像是几个破碎的音符,带着她特有的那种空灵又冷冽的质感。这声音像是投入死水的一块小石子,打破了慕梦那单调的琴音营造出的沉闷。

慕梦整个人都僵住了,按在琴键上的手指悬在半空,错愕地看向沈知意。沈知意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情绪。她的手指再次拨动。

这一次,不再是零星的碎片。一段即兴的、带着点爵士味道的、蜿蜒流淌的吉他旋律,就那么自然地流淌出来。它并不激烈,甚至有些慵懒,却像是有生命一般,缠绕上慕梦刚刚弹奏的那段简单的和弦。

仿佛一个无声的邀请。

慕梦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沈知意专注拨弦的侧脸,看着那双在琴弦上跳跃的、骨节分明的手。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压过了所有的紧张和羞耻。她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落回琴键。

这一次,不再只是简单地按出和弦。她尝试着去听,去感受沈知意吉他的旋律线,笨拙地、试探性地,在键盘上弹出几个简单的、呼应着吉他的音符。

“叮…叮咚…”

她的琴音依旧生涩,依旧会出错,但那点青涩的真诚,却意外地融入了沈知意冷冽的吉他声中。键盘的柔韧与吉他的清冷,开始以一种极其不熟练、磕磕绊绊的方式交织在一起。虽然稚嫩,虽然配合得乱七八糟,但那不再是慕梦一个人的独角戏,也不再是沈知意一个人的独奏。

林夏抱着胳膊的手,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她脸上的烦躁和审视淡去了一些,目光在那两个初次合作、却意外产生微弱共鸣的女孩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波动。

陈默把最后一口泡面汤吸溜进嘴里,空碗扔进洗碗槽。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的幽蓝光线在墙上晃动。里面正放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声音温婉,背景是雅致的日式庭院。镜头拉近,苏棠穿着合体的素色和服,坐在榻榻米上,笑容温婉得体,正用流利的日语回答着问题。屏幕下方打着字幕:“早稻田交换生苏棠畅谈留学心路”。

陈默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屏幕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看起来很好,优雅从容,是苏棠该有的样子。只是那笑容里的东西,和以前在排练室里,被周小满逗得捂嘴笑,或者被陆晚柠毒舌噎得瞪眼时,不太一样了。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他正出神,身后传来脚步声。林夏趿拉着拖鞋走出来,身上只裹了条宽大的浴巾,露着圆润的肩膀和笔直的小腿。湿漉漉的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水珠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滑进浴巾边缘。她看都没看陈默,径直走向厨房,目标明确——灶台上那锅还冒着热气的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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