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巨大生锈的钢铁骨架间吹过,卷起带铁锈味的灰尘。加百世走着,脚步又沉又慢。半边脸上暗紫色的纹路在动,像有冰针在皮肤下扎。一层薄霜盖着他,掉下又结上。心口空荡荡的。肩上的渡鸦闭着一半红眼睛,像在打瞌睡。
他不知道去哪。也许是身体里又冷又稠的紫黑东西在推他走。也许是渡鸦的羽毛不小心碰了他耳朵。也许只是卡利班死了,那片巨大的安静需要点声音填满。他在一堆生锈像枯骨的粗管子前停下。半张破广告牌歪挂着:锈蚀齿轮…与…呢喃蛛网。
一股混合着劣酒、旧机油、霉味和一丝甜腻花香,像放坏的蜂蜜的气味飘出来。渡鸦喉咙里咕噜一声,嘴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耳朵。
加百世像片沉水的叶子,滑进了黑暗入口。
锈蚀齿轮与呢喃蛛网酒馆
光线昏暗。挂在管子上的玻璃罐里,发绿光的胖虫子慢慢蠕动,罐壁黏糊糊的。发白光的罐子里,发光的蛾子偶尔撞玻璃,噗一声轻响。空气又闷又稠,混着机油和甜香。角落里,一台旧自动风琴自己断断续续地哼着跑调的《风车转呀转》。墙缝流着暗红锈水。地上发光的苔藓又黏又滑,踩上去吧唧响。吧台是个大齿轮,边都磨坏了。
几个怪影子在暗处:
最里面角落,一片盖着灰白毛的发光毯子,跟着音乐一明一暗。
几个裹在油布里的臃肿东西,布下面有湿漉漉的蠕动声。
吧台前,一个头是转动的生锈齿轮的人,不停发出咔哒滋啦的嘀咕声。
加百世进来,像块冰掉进温水里。
风琴声停了一下,又响起来。齿轮头的嘀咕停了一秒,锈渣掉下来。布下的蠕动慢了点。发光毯子的光晃了晃。那些怪东西都短暂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散发着寒气、半边身子裹着暗影、嘴角带着干掉的紫黑血痂的人。
更安静了。只有水从管子接头滴落的嗒嗒声。
渡鸦抖抖毛,红眼睛懒懒地扫了一圈,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加百世没反应,像被扔在角落的旧石头像,挪到吧台最里面锅炉的阴影下。重重坐下,铁椅子吱呀叫。麻木像厚壳裹着他。每次心跳,都推着又冷又稠的黑东西在血管里无声地流。
蛛母西尔维娅像从吧台后的黑影里冒出来。上半身是个白得像瓷、脸很平静的女人,穿着复杂的暗紫色带花边的裙子,领子上有几颗黑石头。下半身消失在后面飘着旧蜘蛛网甜香味的黑暗里。几条盖着细黑毛、尖上闪着蓝光的长腿,像水草一样慢慢伸出来。一条腿擦着厚玻璃杯。另一条腿从一个黏糊瓶子里蘸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滴进调酒杯。眼睛是全黑的,又深又静。
西尔维娅看了加百世一会儿,眼神像看一个稀罕东西,带着点对特别凋零之美的安静欣赏。一条黑毛腿滑过吧台,推过来一个细高脚杯。
杯里的东西稠得像凝固的黑油,闻着有矿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上面漂着三颗慢慢转动的珠子,发着朦胧的深紫光。杯壁结着薄霜,冒着冷气。
遗忘之吻
加百世伸出爬满暗紫纹路、冰凉僵硬的手,手指无意识地搭上冰冷的杯脚。麻木隔开了冷。他仰头,喉咙动了一下,把那又稠又冷、带着铁锈和陈花香味的东西喝下去。没有烧灼感,只有掉进冰湖的冷包裹了他。一股奇怪的麻痹从胃里散开,像小雪花落在神经上。
酒?毒?安眠药?也许都是。
破碎的低语与冰珠
在酒的影响下,加百世低头对着空杯子,发出砂子摩擦般的低语:
…冷…骨头缝里结了冰在流好静…卡利班的血像冷蜡粘手上…那孩子棕色头发眼睛…风车吱呀吱呀木头裂了…心口的灯灭了…暗流它们在哼歌好远…渡鸦羽毛沾着露水冰的紫黑的滴下来了…
左眼角无声地流出一滴黏稠的紫黑液体,滑下来,嗒一声在脏吧台上冻成小冰珠,闪着幽光。
渡鸦动了动,红眼睛半睁,扫了眼被低语弄出点动静的影子(齿轮头嘀咕快了,布下蠕动急了点)。它轻轻用嘴啄了啄加百世暗影盖着的太阳穴,像叫醒一个睡死的人。
腐蝶之眠
低语说到那孩子眼睛时,加百世身体微微绷紧。不是因为难过,心口是空的。是身体里紫黑的能量、酒里的怪东西、破碎的回忆,在安眠的雾里慢慢变化。
唔…
一声模糊的叹息。大团黏稠、闪着细碎紫金光的暗影雾气,像沉睡的呼吸,从他口鼻、皮肤里慢慢冒出来散开。雾气带着深深的寒意和低低的嗡声,把他轻轻包成一个慢慢鼓动、光影流动的暗紫色茧。茧壳表面,紫金光像安静的河在流。
酒馆的声音变远变模糊。风琴声断断续续像隔了水。发光毯子的光柔和起伏。齿轮头的嘀咕拖长了。布下蠕动慢了。西尔维娅的黑眼睛映着茧的光,带着安静的期待,腿尖的蓝光点像在呼吸。
咔嚓…
轻微得像冰裂开。暗紫色能量茧壳像花瓣,从顶上慢慢剥落、消失。碎片变成细小的紫黑光尘飘散。
茧里出现的,不再是那个战士。
魔女加百世蜷在歪吧凳上,像沉在深睡里。变身后的样子透着安静的凋零和新生的美:
身体纤细像睡着的精灵,脆弱又安静。
头发像深紫近黑的绸子垂到腰,发梢飘着星光般的黑点,在暗光里慢慢落。右眼闭着,睫毛很密,眼皮下是深深的睡眠。左眼睁着一条缝,是冰冷的紫金色竖眼,瞳孔边有裂痕像冻住的泪痕,深处有安静的光在流。
脸上胳膊上的暗紫纹路像睡着的藤蔓,深处有液态紫金光慢慢动。虚幻的能量像薄雾绕着她:脖子上有半透明的蛛网状蕾丝;几条柔和带刺的黑光带,上面有小小的静止齿轮影子,松松缠着手臂;几片深紫色的羽毛状光斑浮在头发里,随着呼吸微光闪动。
破衣服被流动像深潭静水的暗影盖住、重做。新衣服有沉睡感:裙子一边长到脚踝像安静的夜色铺开,一边短到大腿露出苍白带睡纹的腿。束腰显出细腰,表面有虚幻的骨头影子时隐时现。颜色是沉静的黑、深紫、暗金。点缀着虚幻的生锈链条、静止的小齿轮、柔软的乌鸦羽毛暗影。这衣服是沉睡的能量!边上有细小黑点像灰尘慢慢飘落,胸前的骨头影子随着呼吸一亮一灭,整个人像包在一层安静冰冷的暗影薄纱里。
她周围有层几乎看不见、让光线晃动的冷雾,脚下的苔藓结了一圈细白霜。一种很低沉、像雪花落在冰上的沙沙声从她身上散出,让靠近的东西感到深深的、快睡着的平静。她的动作肯定又慢又飘,像在水里漂。
渡鸦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满足低鸣,轻轻落在魔女细肩上。羽毛也沾了这份安静,颜色像夜里的黑石头。红眼睛像蒙了雾的红宝石。它低头,极轻地用嘴蹭主人沉睡冰凉的脸。
酒馆的安静波纹与新名字
齿轮头的嘀咕变成悠长带调子的声音,像念古老的赞美诗:
…赞美从长眠醒来的星尘…赞美这冰冷幽深的安魂花…你的名字是…
布包下的蠕动又慢又齐。
发光毯子的光像呼吸一样明暗。
虫子罐的光稳定地闪。
这片安静里,蛛母西尔维娅的声音像融进夜风的低语,带着看透一切的平静和一点点欣赏:
渊梦…
名字像石头扔进静水,起了波纹:
虫子罐的光柔柔地加深了一点紫色。
风琴的破音被拉平拖长,变成更连贯空灵、带旧世界伤感的调子,融进酒馆的声音。
蠕动的触手像被这声音安慰了,动得更慢更柔。
她黑眼睛深处像有安静的星河在转。一条黑毛腿优雅抬起,尖上的蓝光点像温柔的星星,静静指向角落的魔女。嘴角弯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怜惜和认可的弧度。
根缠长眠安宁,生在遗忘土。瓣吸无梦露珠,开在寂静谷。吐终焉叹息,让永恒停步。渊梦…这是你的名字,你的归处。
声音轻得像耳语。另一条腿无声地蘸了吧台上加百世的紫黑冰珠,冰珠悬在腿尖转,发出同源的安静微光,像无声的祝福。
名字的波纹与沉睡的远离
渊梦…
名字混着西尔维娅安静的意志和冰珠的微光,像一片带霜的叶子,轻轻落在魔女沉睡的头脑里。
她蜷着的身体似乎更沉了点。右眼睡着。左眼微睁的缝里,紫金竖眼边上的冰裂痕极慢地合拢一丝。深深的、舒服的困意漫开。那个沉重的、带着火药和血腥的名字“加百世”,连同它的碎片——卡利班沉重的叹气声、训练场遥远的吵闹、一个模糊的小小喊声——像沉到湖底的石头,被一层层深紫带香的水草轻轻盖住、包好。沉进更深更安静的遗忘水底。
迷迷糊糊中,“渊梦”这个名字像件又轻又冷又香的睡衣披在身上。它带来了距离,也带来一种奇怪的、解脱般的轻快。“加百世…”像远去的海浪声,模糊又不重要。“我在睡觉…”冰凉的脑子里只剩这片安静的空白。
渡鸦没有激烈反应。它微微歪头,红宝石般的眼睛深深看了西尔维娅一眼,眼神里有古老的、看不懂的东西。然后低头,更轻更小心地梳理主人深紫近黑、飘着星光的头发,带下几片紫黑的冰晶碎毛,像飘落的安眠花瓣。
西尔维娅对渡鸦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她优雅地收回指着的腿,蘸冰珠的腿轻轻一挥,冰珠变成带冷香的紫烟散了。另一条腿像轻柔的夜风,把镶着蛛网银丝的骨瓷茶杯推近一点。“月髓”在里面发着冰冷纯净的银光,杯壁结着精致霜花。
安魂的露水,我的渊梦。喝下它。能抚平刚醒翅膀的轻抖,理顺你安静的暗影,回到永远无梦的安宁里。这是你长睡的前奏。
话是邀请,像递来一杯助眠的热饮。
迷糊的安眠与指尖的旧影
渊梦在沉睡的远离中,对外界没反应。西尔维娅的话像风吹过树梢。“月髓”的银光,在她迷糊的感觉里,像窗外冷冷的月光,远得很。
没动。眼睛看着空中的一点。新名字带来的距离,像隔开世界的纱帘。心口安静的空白还在。身体里紫黑的能量在睡梦中平稳深沉。
她更深地缩进自己的世界。胳膊像冰做的摇篮,抱着沉睡的身体。脸埋进臂弯的黑暗港湾。虚幻的暗影长裙铺在发光苔藓上,像夜色里静止的睡莲。渡鸦停下梳理,红眼睛半闭,像也进入了守护的睡眠,只剩喉咙里低低的、像摇篮曲的咕噜声。
那台破风琴,在空灵的调子后,又断断续续哼起跑调的《风车转呀转》。曲子破碎但坚持,成了这片寂静里唯一带着旧伤疤的背景音。
渊梦沉在自己的安眠里。西尔维娅的名字是披上的冷香睡衣。心口那点微光,沉在睡眠的深渊底,像被遗忘的萤火虫。
安眠里的轻触与指尖的光
头顶生锈的管子接头,一滴饱满的冷凝水,在幽绿和紫光交织的安静光线下,悄悄变大、拉长,映着朦胧的光。
深深的睡眠中,好像有一片极轻、带着旧日阳光余温的羽毛,拂过被渡鸦啄过的地方。这感觉一瞬就没了,像错觉。冰凉的胳膊无意识抱紧,像搂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嗒。
冰冷的水滴落在无意识垂下的苍白指尖上。瞬间冻住,变成一颗小小的、透亮的紫黑冰晶。
冰晶里面,幽绿紫光柔和穿过,映出一个模糊的、铁灰色、支棱着的影子。在那片紫黑像凝固梦境的背景里,它极慢、几乎不动地转着。每次几乎看不见的转动,都搅动着冰晶深处睡着的光点。
渊梦还在睡。但微睁的左眼缝深处,紫金竖眼凝固的冰裂痕里,一点极弱的光,极慢地滑过。死寂的睡眠深处,冰层下面,好像有深水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一个比呼吸还轻、比梦还模糊的念头,像冰晶表面的霜气,在她沉睡的脑子边快要消失:
…谁…
然后,只剩下指尖冰晶里几乎不动的模糊风车影子。和包着她的、名叫“渊梦”的深沉睡眠。
安静。指尖在睡眠中无意识地、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颗冻着模糊风车的紫黑冰晶,在昏暗光线下,映出一小片朦胧的、带着遥远旧日温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