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门被推开。
沸反盈天的吵闹声，混着人声与桌椅的摩擦声，轰然砸来。
向星燃的头，本能地又垂低一寸。他后背的肌肉骤然绷紧，线条隔着校服凸显出来。他目不斜视，脚步精准地穿过课桌间的狭窄缝隙，走向靠窗的角落。
那里是他的安全区。他能感到无数视线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密的、令人发痒的刺痛。他不敢抬头。他怕在别人专注的瞳孔里，或是在光洁的窗玻璃上，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自己的脸。
“燃哥，早！”
一只手掌毫无预兆地拍在他肩上，力道很重。
向星燃浑身一震。
身后是队友张浩，他嗓门还是一贯的洪亮：“搞什么，你这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没事。”向星燃喉结用力地上下滚动，才把两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睡晚了。”
他猛地拉开椅子，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他重重坐下，身体的每个关节都透着僵硬。
“糊弄谁呢？”张浩干脆转过身，高大的身体挡住头顶的光，在他桌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压低声音，“又偷着加练了吧？我可听见了，教练早下了死命令，让你多歇。说真的，你最近很不对劲，魂儿都不知道飞哪去了。”
向星燃的呼吸，停了。
他猛地扭过头，瞳孔收缩成一个漆黑的尖点。那道视线笔直地钉在张浩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张浩被他盯得话都吞了回去，猛地向后一仰，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课桌的硬角，发出一声闷响。
“我靠！你有病啊？！”张浩捂着后背，声音都变了调，“关心你一句，至于吗？！”
向星燃眼里的凶光飞快褪去。他垂下眼，盯着桌面的一道划痕，声音干涩又疲惫：“抱歉。没睡好，火气大。”
张浩的好意，他懂。
可这份坦荡的关心，此刻却让他的皮肤阵阵发烫。每一个字都让他坐立难安，让他藏在硬壳下的血肉无所遁形。
尖锐的上课铃声划破空气。
向星燃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一整天。
向星燃把课本在面前竖得笔直。书页的硬挺边缘，就是他的壁垒。
老师在全息黑板上演示着函数符号的生动跳跃，那些三维光影流过他的视网膜，却没有留下任何意义，只是一团团斑驳的色块。
他把全部力气，都用在维持一个姿势上。
后背挺直。双手交叠。纹丝不动。
一个“正常”的姿势。
他不敢转笔，指尖的细微动作都可能失控。他不敢扭头望向窗外，光滑的玻璃会映出他的脸。
他甚至不敢多喝水。去洗手间，意味着要经过走廊那面巨大的、无法回避的穿衣镜。
每一个刻意的闪躲，都在消耗他的心神。
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他紧绷的神经一松，四肢百骸瞬间被疲惫感侵占。他瘫在椅子上，连抬起手臂收拾书包的力气都没有。
“走！球场！”
一只手臂猛地勾住他的脖子，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从座位上拽起来。张浩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今天跟三班打练习赛，必须干趴他们！”
篮球场。
这个词砸进耳朵里，却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他需要剧烈运动。需要汗水，需要肌肉燃烧的酸胀，需要让胸腔灼热到无法思考。
他被张浩和队友们推搡着，裹挟着，走向那个他既渴望又畏惧的地方。
换上球衣。踏上场地。
篮球撞击指尖，传来熟悉的、微麻的弹跳感。他紧绷的神经，似乎由此得到片刻的安抚。向星燃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用力地、把所有空气连同杂念一起挤出肺部。
开局顺利。
他利用身高和技巧接连突破，上篮得分。汗水淌过额角，渗进眼睛，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痛。胸腔因为剧烈喘息而发烫。场边传来女生压抑的惊呼。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他找回了一点掌控感。
看。
我还是我。他对自己说。我还能跑，我还能得分。
下半场，一次快攻反击。
向星燃持球，全速冲刺，蹬地，起跳。
动作行云流水。
就在身体升到最高点的前一瞬，他双腿的力量……凭空消失了。肌肉瞬间松垮，不再听从大脑的指令。
身体的支撑被抽走，在半空中拧成一个怪异的姿势。篮球脱手飞出。
砰！
地板狠狠撞上他的侧身。
摔得不算重。但全场所有声音，球鞋的摩擦声、呼喊声、篮球的撞击声，都在这一刻被掐断了。
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几十道目光错愕地投向他。
在他们的认知里，向星燃的核心力量强得恐怖。这种完全失衡的低级失误，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燃哥？！”张浩第一个冲过来，伸手要扶，“没事吧？摔哪儿了？”
“没事……”向星燃手肘撑着膝盖站起来，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让他心头发慌的不是摔倒。是失控。
是身体内部发出的那个陌生指令，让他的肢体，背叛了他。
“抽筋了？要不你先下来歇会儿？”张浩的语气里全是担忧。
“不用。”向星燃摇头，挥开队友伸来的手。
他一步一步，固执地走回自己的位置。
他不能下场。
他要证明，那只是一个意外。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
但，溃败已经开始。
接下来的几分钟。
传球，绵软无力，被轻易截断。
跳投，腿部撑不起起跳的高度，篮球一次次砸在篮筐前沿，发出沉闷的铁声。
“喂，向星燃。”
防守他的三班刺头咧嘴一笑，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今天怎么软趴趴的？肾虚啊？”
软。趴。趴。
三个字。
嗡的一声，周围球鞋的摩擦声、队友的呼喊声，全都消失了。向星燃停下脚步。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死死盯住对方，那眼神里的寒意，让那个刺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嘟——！”
教练的换人哨声，尖锐地响起。
他被换下了。
向星燃一言不发，走到场边，在长椅最末端坐下。他抓起毛巾，用力盖在自己脸上。
黑暗。
隔绝了所有视线。他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失控的心跳，一下，一下，重重撞击着肋骨。不受控制的颤抖从指尖传来，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完了。
比赛结束时，天色全黑了。
队友们在不远处低声说着什么，没人过来。只是偶尔，有几道担忧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又很快移开。向星燃一声不响地站起身，独自走了。
刚走出校门，一个清朗的声音叫住了他。
“向星燃。”
他停步，转过身。
昏黄的路灯下，陆屿站在那里。他的挚友，那个永远从容的计算机天才，脸上没有惯常的散漫微笑。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向星燃，眼神里有探究，还有一种似乎已经确认了什么的情绪。
“你怎么在这儿？”向星燃开口，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第一个字就破了音。
“等你。”陆屿走过来，动作自然地接过他单肩挎着的书包。“绕路回家。听说你们有比赛，就过来看看。”
“……打得很烂。”向星燃试图扯一下嘴角，肌肉却不配合，只挤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是。”陆屿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数据。“你不在状态。”
两人并肩走着。沉默。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再缩短，再拉长。
向星燃几次张嘴，想说点什么，却都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抽气声。
走到每天都要分开的岔路口，陆屿停下了脚步。
“星燃。”他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前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上。“从半个月前开始，你每天早上出门的时间，平均推迟了3分17秒。喝牛奶的速度，比平时降低了约12%。上课时，你视线脱离黑板、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的频率，每天平均增加了4次。还有……”
陆屿终于转过头。
那双总是带着点散漫笑意的眼睛，此刻清澈锋利。里面没有玩笑，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冰冷的结论。
“你的身体，”他一字一顿地问，“是不是出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