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屿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沉甸甸地砸进寂静里，在向星燃的心口激起剧烈的震荡。
时间被强行拖拽、拉长。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慢镜头。陆屿脸上每一束肌肉的细微牵动。晚风擦过皮肤，激起的一粒粒寒栗。胸腔里，那颗心脏正疯狂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得可怕。
他想开口。一句“你想多了”已经冲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喉结在颈间痛苦地上下滚动，挤不碎半个音节。陆屿的眼神太利，太笃定。那不是一个问句。是宣判。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目光如刀，一层层剖开向星燃耗尽心力筑起的外壳。那些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应声碎裂，散落一地。
原来他自以为的滴水不漏，在真正注视他的人眼里，早已布满裂痕。
死寂不知持续了多久。向星燃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哑、粗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你……监视我？”
“我不用监视。”陆屿摇头，声线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十七年了，向星燃。你抬手会偏向哪边，迈步前会迟疑几微秒，我比你自己都清楚。”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你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段运行了十七年的稳定代码。当它开始出现异常的延迟，跳出错误的指令，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代码……向星燃的嘴角被这词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也只有陆屿这个计算机疯子，会用这种词形容一个人的活法。
他输了。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所有防御一瞬间土崩瓦解。积压了太久的疲惫猛地攫住他，抽空了他脊柱里所有的力气，沉重得让他几乎站不稳。
“跟我来。”陆屿不再追问，手腕一翻，直接攥住他的手腕，转身走向旁边僻静的社区公园。那只手很干燥，也很温热。传递过来的力道不容抗拒。向星燃几乎是凭着本能，被那股力量牵引着，麻木地迈开了脚步。
公园里空无一人。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色里洇开一圈圈孤清的光晕。陆屿把他带到一张长椅前，松开了手。“坐。”
向星燃顺从地跌坐下去。他再也撑不住了，十指发狠地插进发根，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那份强行维系的骄傲彻底碎裂，再也无法掩饰任何伤痕。陆屿就站在他面前，沉默地俯视着他。他的身形在昏暗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耐心。
“我不知道……”向星燃的声音闷在掌心，压抑不住的颤抖从中泄露出来，“我不知道我怎么了……陆屿，我快撑不住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中燃着濒临崩溃的火光。
“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个月前？更早？”他语无伦次，第一次将所有恐惧和不安倾倒而出，“每天早上看镜子，里面那个人陌生得可怕。我的脸，我的皮肤，我的眼睛……全都在变。变得……不再像个男人。”“还有今天，在球场上。我跳不起来，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们说我……”他喉头猛地一哽，后面的话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声音愈发低哑，“我害怕，陆屿。我怕睡一觉，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怪物。”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脱力。四周只剩下风声和他的喘息声。向星燃紧张地盯着陆屿，等待着那意料之中的审判。他想过无数种反应：惊愕、怀疑，或者，把他当成疯子然后疏远。
然而，陆屿只是安静地听完。随后，他缓缓在向星-燃身边坐下。“你说的这些变化，具体指什么？能再详细描述一次吗？”他的声音依旧平稳。那语气里没有惊慌，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冷静到极致的探寻，像是在分析一道复杂的算法题，而非一场颠覆人生的异变。
向星燃怔住了。在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下，他那颗狂跳到发痛的心，竟然奇异地平复了几分。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自己观察到的所有细节。皮肤触感的微妙变化，眉骨线条的柔和，睫毛莫名的纤长，还有体能毫无征兆的断崖式下跌。他说得混乱又琐碎。陆屿却听得极其专注，不时打断他追问：“这种感觉是持续性的吗？”“除了力量，速度和耐力的具体下降幅度？”“体感温度有变化吗？”他像一个严谨的研究员，冷静地收集着所有数据。
当向星燃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陆屿沉默了片刻。他转过头，目光直直看进向星燃的眼底，清晰地吐出四个字：“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有千钧重。向星燃的眼眶瞬间烧得通红。
“这不是幻觉，你也没疯。”陆屿继续说，语气不容置疑，“未知确实可怕。但归咎于鬼神或疯狂，是最没效率的应对方式。我们的身体是精密的生物系统，任何异常变化，必然有它的生理学根源。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自己吓自己，是找出这个根源。”
他站起身，朝向星燃伸出手。“走。”“去哪儿？”向星燃茫然抬头，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医院。”陆屿的语气斩钉截铁，“星海市第一人民医院，基因病理科，亚洲顶尖。我们需要的是专业诊断，不是胡乱猜谜。”
医院。这个念头曾在他脑中闪过，但他不敢。他恐惧那个最坏的结果。可此刻，当陆屿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来，这件事本身，似乎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握住陆屿伸来的手，借着那股力道，重新站了起来。
在陆屿的安排下，他们通过紧急通道挂上了第二天的专家号。那一夜，向星燃几乎没有合眼。天刚蒙蒙亮，两人就避开家人，打车直奔医院。
医院独有的喧嚣扑面而来。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冰冷又刺鼻。走廊里，焦虑的低语和器械滚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向星燃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指尖冰凉。陆屿就坐在他旁边，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抬手，用力按一下他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接着是一系列陌生而繁琐的检查。抽血，基因序列扫描，激素水平分析……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他被指令驱动着，在穿着白大褂的人群中穿行，任由他们摆布，意识早已抽离。等待结果的每一秒，都是酷刑。
终于，诊室门口的电子屏亮起了他的名字。他和陆屿一起走进诊室。那位头发花白的专家医生，正对着手中的几份报告，眉头紧紧锁着，许久没有开口。
那片沉默，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向星燃的喉咙。空气一点点被抽干，压得他心口发闷。“医生……我到底，怎么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老专家抬起头，扶了扶眼镜。他用一种审视罕见样本的复杂眼神看着他，字句缓慢地，敲了下来：“向同学，检测显示，你的Y染色体，正在发生结构性瓦解。”“与此同时，一段我们从未记录过的、具备部分X染色体功能的活性基因片段，正在进行重组替换……”
专家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更通俗的说法。“简单来说，你的身体，正在从基因层面，发生不可逆转的……女性化转变。”“我们将此症，初步命名为：X-23染色体重组紊乱症。”
“这是……诊断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