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23染色体重组紊乱症。”
冰冷陌生的音节砸进耳朵。向星燃的听觉出现一瞬间的断层。空调的嘶鸣，窗外的车流，一切声响都褪去了，变得遥远。只剩下自己肋骨下，那疯狂擂鼓般的心跳。
他看见医生嘴唇开合。看见陆屿下颌绷紧的线条。看见头顶那盏白得刺眼的灯。
思维陷入粘稠的泥沼，缓慢迟滞，拒绝理解任何信息。
Y染色体……瓦解。
不可逆地……女性化。
这些词冰冷地钻进耳朵，却悬浮在意识之外。他听见了，但无法组合。身体深处，某种本能正激烈抗拒着这些字眼所指向的终点——一个足以粉碎他全部认知的终点。
他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周身被无形的死寂包裹。
死寂中，一个清晰、稳定、带着强行凿入力量的声音穿透进来。
是陆屿。
“医生，”陆屿开口，语气比平时更沉，更平。只有那只紧握成拳、指关节绷得发白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这个病……会危及生命吗？”
第一个问题。尖锐，直接。它穿透了那层包裹着他的混沌，强行将他的意识拽回诊室冰冷的椅子上。
我会死吗？
这个念头终于劈开了脑中所有的茫然。
老专家看着眼前这个与患者同龄、却异常镇定的少年，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与怜悯。他推了推眼镜：“目前的基因模型推演显示，这种重组过程本身不攻击生命中枢。它更接近……一种重建，而非破坏。所以，不致命。”
不致命。
三个字落下。对向星燃而言，却比任何判决都残酷。
不死，意味着他必须清醒地、完整地、一天不落地经历那个名为“重建”的恐怖过程。
“无法治愈，对吗？”陆屿抛出第二个问题，目光锐利地锁住医生。
“是。”专家语气带着科学家的无力，“这是底层基因指令的改写。以现有技术，基因编辑、药物干预，都无法逆转，甚至无法延缓进程。我们能做的，只有观察和记录。”
观察和记录。
向星燃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自己被钉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无数双眼睛隔着玻璃，冷漠地注视着他一点点扭曲、变形。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陆屿放在扶手上的手立刻移过来，用力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那干燥的、带着体温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后续……会怎样发展？”陆屿的声音依旧稳定，但握着向星燃的手，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他的身体会全面、渐进地呈现女性第二性征。”专家的话语精准而冰冷，“首先是体脂率变化，皮下脂肪重新分布，这是体能下降的主因。接着是骨骼，骨盆轻微增宽，肩胛相对收窄。皮肤持续细腻，体毛减少，声带变化导致音调升高……进程因人而异，可能一年，也可能三到五年。”
“最终，”专家顿了顿，放弃了寻找委婉措辞，“他会拥有一个完整的、具备生理功能的女性身体。”
诊室再次被死寂吞噬。
这一次，判决书上的每个字都凿进了他的脑子。它们组合在一起，宣告了一个名叫“向星燃”的人，从此刻起，被判处死刑。他的人生，他的未来，他过去十七年用汗水和傲气垒砌的一切，在这间小小的诊室里，轰然倒塌，碎成飞灰。
他不是病了。
他是在……被抹去。被重塑成一个名为“向眠眠”的陌生人。
“我明白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屿打破沉默。他起身，对着专家微微颔首。
“谢谢您，医生。”
他拉起僵硬的向星燃，几乎是半架半抱，将他拖出了诊室。
医院走廊人影晃动，喧嚣嘈杂。那些鲜活的面孔、匆忙的脚步，在向星燃眼中都成了模糊晃动的虚影。他被陆屿带着，缴费，取报告，走出那座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建筑。
阳光刺目。
明明是秋日暖阳，照在皮肤上却带来细密的灼痛。
陆屿拦下一辆无人出租车，把他塞进后座，报出他家地址。
车子平稳滑入车流。车厢内，空气凝滞。
向星燃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它们变得模糊，扭曲。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不是抽泣，没有声音。只是大颗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过脸颊，砸在手背上。那里的皮肤，似乎比一个月前，多了一丝不属于他的细腻。
他的人生，如同窗外的风景，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拖拽着，离他熟悉的轨道越来越远。
一张纸巾递到眼前。他没有动。
陆屿收回手，沉默片刻，低声说：
“哭出来。”
向星燃依旧望着窗外，任由泪水肆虐。
“向星燃，”陆屿看着他空洞的侧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知道，你现在觉得什么都完了。我也一样。”
他身体微微前倾，确保向星燃的余光能扫到他：“但完了，也得接着走。以前是你一个人扛。现在，是我们俩。”他停顿一下，加重语气，“不管以后变成什么样，你记住，你身边，有我。”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出租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住。
向星燃终于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身边十七年的朋友。陆屿眼中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他熟悉的、近乎固执的清醒和坚定。那目光没有移开，直直地看进他心里。他胸口那片密不透风的黑暗，被这道目光凿开一道缝隙。他终于能够喘上一口气。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艰难滚动，离开医院后的第一句话，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
“陆屿……爸妈那里……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