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熟悉的小区门口停稳。
向星燃没有动。他的身体深深陷进后座,目光穿过车窗,钉死在那栋灰色的楼体上。每一块砖,每一扇窗,都盛满了十七年的光阴。那里曾是全世界最安稳的港湾。此刻,它只是静静立着,透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
推开那扇门,后面会是什么?
他不知道。
“我送你上去。”陆屿的声音贴得很近,带着不容置喙的温度。
向星燃只是摇头,喉咙收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不用了,”他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我自己……可以。”声音喑哑,连他自己都听着陌生。他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做到,但这一步,必须他自己走。他不能再躲在陆屿身后了。
他一把推开车门。双腿有些发软,踏上地面的瞬间,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他梗着脖子,用力吸了一口气。小区花园里,浓郁的桂花香气蛮横地灌进鼻腔,一路冲上头顶。眼眶瞬间就热了。
“星燃,”陆屿的声音从车里追出来,“记住,不管什么事,打我电话。我二十四小时都在。”
向星燃没有回头。他只是抬起手臂,朝后用力挥了挥,步子没有片刻停顿。
家门打开,里面空荡荡、黑漆漆的。父母都还没回。
他踢掉脚上的鞋,把自己重重地、整个地摔进客厅的沙发里。视线没有焦点,就那么直勾勾投向天花板那片单调的白色。书包歪在脚边,里面的诊断报告成了一块铅。他甚至能感到那纸张的凉意,正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压住他的呼吸。
该怎么说?
“爸,妈,我不是你们的儿子了。我的身体……要变成一个女孩。”
荒谬。这两个字在脑子里炸开。太荒谬了。
“爸,妈,我病了。一种基因病,治不好的。它会让我的身体……”
他张了张嘴,喉咙深处猛地一抽,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把那个词硬生生咽了回去。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的天光一寸一寸暗下去,沉重的暮色压进房间。向星燃僵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咔哒”声刺破死寂,他整个人像被电击中,猛地弹坐起来。
“星燃?回来啦?今天怎么没去训练呀?”母亲提着两大袋菜走进来,看到他,脸上的疲惫立刻被笑容冲开。
“……今天,没安排。”向星燃垂下头,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
“那正好,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你爸也快回来了。”母亲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一边说着,一边转身走进了厨房。
父亲很快也到了家。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一桌。父母聊着单位的趣事,商量着这个周末要去哪里郊游。那些温馨而平常的话语,此刻传到向星燃的耳朵里,却变得模糊而遥远。那些声音飘进来,却组不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
他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米饭在嘴里嚼着,却没有任何味道。每一次吞咽,喉咙都紧缩着,梗得生疼。
“星燃?”母亲最先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放下筷子,眉头微微蹙起,“你从回来就闷着不说话。在学校……跟同学闹别扭了?”
父亲的目光也随即投了过来,带着探询。
来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向星燃放下碗筷。那双曾经像有星光在里面闪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蒙。他看着父母,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下一秒,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一言不发,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死死捏着一份折叠起来的纸。
他重新走到餐桌边。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把那张纸,轻轻放在了父亲面前的桌面上。
然后,他退后一步。把头垂得很低,低到下巴几乎要抵住胸口。
父亲疑惑地拿起那张纸,展开。母亲也好奇地凑近了头。
几秒钟。饭厅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向星燃听见母亲倒抽一口凉气的短促声响,尖锐又压抑。他看见父亲捏着报告单的手,指节一根根绷紧,迅速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
“……这是什么?”父亲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报告单最下方,那枚属于星海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鲜红印章上。红得刺眼。
“今天……是陆屿……陪我去的医院。”向星燃的嗓音干涩、粗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X-23染色体……重组紊乱……这是什么病?医生怎么说?能治吗?!”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已经带上了哭腔。她一把抓住向星燃的手臂,冰凉的指甲深陷进他的肉里,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向星燃终于抬起头。母亲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慌和恐惧。他再也撑不住了。
“治不好。”
三个字砸下来。他眼前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汹涌冲出眼眶。
“医生说……我的身体……会……会变成女孩子。”
空气瞬间凝固。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要栽倒。父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而父亲自己的脸,血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他瞪着那张报告单,眼神凶狠,像要用目光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烧成灰烬。
“胡说八道!”父亲猛地抬手,一掌狠狠拍在餐桌上。碗碟剧烈地跳起,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都是骗钱的!现在的医院,什么鬼话都敢编!走!我们明天就去首都!找全国最好的医院!我不信这个邪!”
“爸,”向星呈哭着,拼命摇头,“是真的……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到……”
这句话像个开关。所有强撑的镇定瞬间崩塌。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轮廓,球场上不断流失的力量,那些说不出口的恐慌与变化,此刻全都混着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
饭厅里,只剩下他撕心裂肺的呜咽,和父母两人沉重、压抑到极点的喘息。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续的抽噎。
一直沉默的父亲,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头。他绕过餐桌,走到向星燃面前。这个一向用肩膀扛起整个家的男人,眼圈红得吓人。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那双粗糙宽厚的大手,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儿子,紧紧地、狠狠地箍进了自己的怀里。
臂膀的力道勒得他骨头生疼。但这股蛮横的力,却让他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止住了那无法控制的下坠感。
“没事的……”父亲开口,声音粗嘎、嘶哑,带着一丝破音,“爸在……天塌不了……”
母亲也立刻扑了过来,从后面死死抱住丈夫和儿子。三个人,在灯下抱成一团,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彼此的衣襟。没有一句质问,没有半分责备。只有沉甸甸、几乎要把人压垮的心疼,和无声的爱意在三人之间流淌。
那桌已经凉掉的饭菜,再也没有人碰过一下。
那一夜,父母没有回房,就在向星燃的房间里坐着。他们问了很多事。关于这个病,关于他身体的感受,关于那个叫陆屿的同学。向星燃第一次,把自己所有的脆弱、难堪和恐惧,毫无保留地、一点一点地摊开在了父母面前。
当窗外透进第一缕灰白的晨光时,向星燃忽然开了口。
“爸,我想去打球。”
父母都怔住了。
“就现在。”向星燃扭头,望着天际那抹微光,眼神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空旷,“我想再打一次。像以前那样。”
父亲深深地看了他许久,然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好。爸陪你去。”
清晨六点,城市公园的篮球场空旷无人。秋日的晨光是淡金色的,柔和地铺满了每一寸水泥地面。
向星燃换上了他最爱的那件球衣。运球,起跳,站上罚球线。他的动作依然标准,起跳的高度却明显不足,每一次投篮后,手臂都会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汗出得又快又猛,很快就湿透了背心,呼吸也变得粗重而急促。但他没有停,脚步也丝毫没有慢下来。
父亲就站在场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看着他的儿子,在那片金色的晨光里,用尽身体里残存的每一分力气,投出一个又一个球。
汗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地面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球鞋用力摩擦地面,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刺耳的吱呀声。
向星燃投出了最后一个球。
篮球脱手,在空中旋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唰——”
一声轻响,空心,稳稳穿网。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颗橘红色的篮球在地上弹跳,一下,两下。然后,它越滚越远,最后在晨光里安静地躺下。
他转过身。初升的太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汗珠还挂在他年轻的额角。他一步步走向场边的父亲,眼神清亮得惊人。
“爸,妈,”他开口,哭过的嗓子依旧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我们回家吧。”
从这一天起,向星燃的人生结束了。
他要学着,一步步,走向那个名叫“向眠眠”的,全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