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布莱斯医院顶楼天台的风裹挟着伦敦特有的湿冷,呼啸着穿过金属栏杆的缝隙,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推开厚重的防火门时,铁门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在抗议这深夜的造访。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台巨大的空调外机在角落嗡嗡运转,排出的热风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短暂的白雾。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雨后的雾气中晕染开来,像一片漂浮的星海,美丽而冷漠。
维罗妮卡·克劳馥紧随其后,她的深色风衣下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她左手按着耳边的通讯器,低声确认着什么,右手则始终靠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紧凑型手枪,保险已经悄然打开。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的目光扫过天台每一个可能的藏身之处,最终锁定在西北角那个凸起的设备间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面向城市璀璨的夜景。
“艾琳·帕克。”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的声音穿透风声,清晰而冷静,不带任何威胁,却也不容回避。
人影缓缓转身。艾琳·帕克没有穿标志性的白色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普通的米色风衣,深棕色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被风吹得凌乱。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她的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有任何防御姿态。
“斯特林医生,克劳馥女士。”艾琳的声音出奇地平稳,仿佛他们只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偶遇,而非在这狂风呼啸的天台对峙。“我猜你们已经看过了我的……作品。”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艾琳约三米处停下。这个距离足够他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也足够在必要时做出反应。维罗妮卡默契地向右移动,形成一个松散的三角站位,确保艾琳没有突然逃脱的可能。
“叠氮化钠储罐。”塞巴斯蒂安·斯特林开门见山,“汽车安全气囊的触发剂。遇热分解为氮气和金属钠。你拆除了病房的标准供氧瓶,替换上这个。然后用糖胶囊封住出口,内部嵌入微型震动马达,连接呼叫按钮的副电路。”
艾琳的嘴角微微上扬,不是微笑,而是一种近乎专业的认可。“精确的推理。糖胶囊的配方我调整了三次——太脆会在搬运时意外碎裂,太韧则无法被微型马达震开。最终的比例是蔗糖85%,明胶12%,甘油3%,在55摄氏度下模压成型。溶解时间控制在3分15秒左右,足够我离开病房,也足够让莱纳斯进入浅睡眠状态。”
她的语气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就像在讨论一个普通的实验参数,而非谋杀装置的核心部件。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注意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口袋里的某样东西——一个小而扁平的物体。
“墙壁供氧管道紧贴暖气片。”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继续道,“你提前至少一小时利用暖气将那段管道预热到60摄氏度以上。当糖胶囊碎裂,叠氮化钠流入管道,遇热瞬间分解,产生的高浓度氮气通过供氧口直接喷入密闭病房。”
艾琳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那段暖气管道,是去年医院翻新时新安装的‘节能型’系统。莱纳斯亲自批准的改造项目,为了彰显维塔生命对‘绿色医疗’的承诺。”她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冰冷的讥诮,“他至死都在呼吸着——或者说,无法呼吸——他自己选择的‘进步’。”
维罗妮卡插话,声音锐利如刀:“护士听到的‘反锁’声是假的。你用医用胶带粘住锁舌凹槽,关门时锁舌撞击胶带,发出沉闷的声响,模拟真正的反锁声。门从未真正锁住。”
“海伦·肖特,”艾琳微微颔首,“一位出色的护士长,但听力已经开始衰退,尤其是对高频声音的敏感度下降。她依赖那声‘咔哒’来判断反锁状态,却分不清金属撞击和胶带缓冲的细微差别。”她的目光转向塞巴斯蒂安·斯特林,“就像大多数人分不清氧气和氮气——都是无色无味,都能充满你的肺部,但一个赋予生命,一个夺走生命。”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没有立即回应。他观察着艾琳的每一个细节:她眼下深重的阴影,嘴角紧绷的纹路,右手无名指上那枚磨损严重的银质素圈戒指——很可能是学生时代的旧物。这些细节拼凑出一个疲惫而决绝的灵魂,一个已经完成毕生使命、不再有任何留恋的女人。
“三十年。”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终于开口,“你等了三十年。”
艾琳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的眼神变得遥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两人,看向某个只有她能看到的黑暗深渊。“不是等待。”她轻声纠正,“是准备。是学习。是确保当那一刻到来时,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就像他当年对我做的那样——精确,冷酷,不留痕迹。”
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那个扁平物体——一张泛黄的老照片。塞巴斯蒂安·斯特林认出那是监控录像中实验室里的合影,年轻的艾琳和莱纳斯站在样品前,笑容灿烂。艾琳将照片翻转,背面是一行褪色但仍清晰可辨的字迹:“共享荣光。—— L & E”。
“他承诺过的。”艾琳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轻柔,几乎被风声吞没,“等专利成功,赚到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去冰岛。去看那里‘纯净得如同氮气本身’的天空。”她的指尖抚过照片上莱纳斯的脸,“他说那是‘我们的’荣光,要共享。”
她的目光从照片移向远处闪烁的城市灯火,声音陡然变冷:“但他只共享了痛苦。流产的痛苦,背叛的痛苦,被全世界当成疯子的痛苦,看着自己的心血被掠夺、扭曲、商业化,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她深吸一口气,“三十年来,我看着他登上《财富》封面,接受女王授勋,在慈善晚宴上夸夸其谈‘医疗创新伦理’。而我,在医院的走廊里推着呼吸机,为那些用着我的技术却署着他名字的设备做着维护和校准。”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注意到她的右手微微颤抖,但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可怕的平静:“你们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三年前,当他第一次作为我的‘VIP患者’出现在圣布莱斯医院时,他根本没认出我。艾琳·索恩对他来说,早已是一个被彻底抹去的幽灵。而我,作为艾琳·帕克,首席呼吸治疗师,不得不站在床边,听着他夸耀维塔生命最新的‘突破性技术’——那不过是对我原始设计的微小改良。”
维罗妮卡向前一步:“所以你选择用氮气。用他承诺带你看的‘纯净天空’。”
艾琳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不全是。”她摇头,“我选择氮气,是因为它是最干净的杀手。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扭曲的面容或失禁的狼狈。就像关掉一盏灯,啪的一声,黑暗降临。”她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温柔的弧度,“毕竟,我曾爱过他。在一切尚未破碎之前。”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突然明白了那些粉色结晶的真正含义——叠氮化钠不完全分解的残留,一个微小的、故意的疏漏。不是技术失误,而是一个签名,一个只有懂行的人才能解读的死亡宣言:你的终结,源于你窃取的起点。
“还有六个人。”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突然说道,“旧市政厅广场项目的其他负责人。过去十八个月里,他们相继死于‘意外’。”
艾琳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你知道当年为了掩盖那起工地事故,他们做了什么吗?三十二岁的混凝土工人,两个孩子的父亲,因为劣质钢筋和偷工减料的结构坍塌被活埋。他们连夜用推土机平整了现场,伪造了事故报告,给家属一笔封口费。而莱纳斯,当时只是项目协调员,却从中学会了如何‘高效处理问题’。”她冷笑一声,“那些人的死法,都是他们当年犯下罪行的镜像。塌方、窒息、触电……我只是帮他们重温自己的杰作。”
天台的狂风突然加剧,吹散了艾琳额前的碎发,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意识到,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个疯狂的复仇者,而是一个精密而冷静的审判官,一个用三十年时间准备一场终极法庭的法官。
“为什么是现在?”塞巴斯蒂安·斯特林问道,“为什么等了三十年?”
艾琳的手缓缓移向风衣内侧口袋。维罗妮卡立刻戒备起来,但艾琳只是掏出一张折叠的医疗报告,轻轻展开。那是一份CT扫描结果,诊断结论处清晰写着:“胰腺癌IV期,多发转移,不可手术。”
“时间,”艾琳平静地说,“终于站在了我这一边。”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看着那份报告,所有碎片终于完美归位。这不是一时冲动的复仇,而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对自己一生的清算。艾琳·帕克,或者说艾琳·索恩,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你知道我会逮捕你。”塞巴斯蒂安·斯特林说,声音里没有威胁,只有陈述。
艾琳笑了,那是一个真正的、放松的微笑。“不,斯特林医生,你不会。”她看向远处的地平线,那里,第一缕晨光正试图穿透云层,“因为你知道,有时候,正义需要穿白大褂的人,也需要穿囚服的人。而今天,它只需要一个已经自由的人。”
在塞巴斯蒂安·斯特林和维罗妮卡反应过来之前,艾琳突然向后一跃,轻盈得如同一片落叶,消失在栏杆之外。维罗妮卡冲向前,只来得及抓住一缕掠过指间的风。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站在天台边缘,看着下方那个急速坠落的身影,以及那张在风中翻飞、最终缓缓飘落的照片——年轻的艾琳和莱纳斯,永远定格在那个充满希望的瞬间,背后是那句已经化为灰烬的承诺:“共享荣光”。
晨光中,塞巴斯蒂安·斯特林弯腰拾起那张照片。背面,有人在旧字迹下方添了一行新鲜的笔迹,墨迹似乎还未干透:
“现在,我们终于共享了同一种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