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站在圣布莱斯医院冰冷的天台边缘，狂风撕扯着他深藏青色巴尔玛肯大衣的下摆，发出猎猎的悲鸣。下方，城市刚刚开始苏醒，街道上传来遥远而模糊的车辆引擎声，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维罗妮卡·克劳馥的手臂还僵直地伸向空无一物的虚空，指尖残留着徒劳抓握后的寒意。几秒钟前，艾琳·帕克——或者说艾琳·索恩——那决绝的纵身一跃，轻盈得如同挣脱枷锁的飞鸟，消失在铅灰色的晨曦与医院下方冰冷的水泥地之间。没有呼喊，只有风灌入空荡的瞬间，以及随后传来的、一声沉重而遥远的闷响，如同命运之门在深渊底部轰然关闭。
维罗妮卡猛地收回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迅速转身，左手已经按在通讯器上，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然保持着职业性的清晰和急促：“目标坠楼！地点：圣布莱斯医院主楼西北侧地面！请求紧急医疗支援！重复，目标坠楼！”她一边快速报告着位置和情况，一边锐利的目光扫过天台入口和艾琳刚才站立的位置，确认没有同伙或遗留的威胁物品。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没有动。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艾琳消失的那片虚空。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将医院高耸的轮廓镀上一层冰冷的铅灰色。那张被风吹起的照片，像一片失去了生命的枯叶，打着旋，最终飘落在距离他脚边不远处的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他缓缓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乳胶手套的指尖触碰到那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正面，年轻的艾琳·索恩笑容璀璨，眼神明亮如星辰，手中托着她毕生心血的结晶——人工肺膜。旁边的莱纳斯·克劳福德意气风发，手臂亲昵地揽着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们脚下。背景里实验室的灯光，此刻看来像是对未来残酷命运的无情嘲讽。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将照片翻了过来。那行褪色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共享荣光。—— L & E”依旧清晰。而在它的下方，一行新鲜的、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黑色钢笔字，以一种决绝而流畅的笔迹，覆盖了半个照片背面：
“现在，我们终于共享了同一种永恒。—— E”
这行字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这不是忏悔，不是告别，这是艾琳·索恩对莱纳斯·克劳福德，也是对她自己悲剧人生，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审判和归宿。她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将那个名为“共享荣光”的甜蜜谎言，连同她三十年的痛苦与复仇，一同埋葬在永恒的沉寂里。
维罗妮卡的通讯器里传来楼下现场安保人员混乱而急促的汇报声：“……确认目标坠落高度超过三十米……无生命体征……重复，无生命体征……” 背景里，隐约能听到救护车凄厉的笛声由远及近，最终戛然而止。
“斯特林，”维罗妮卡结束了通讯，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结束了。”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没有立刻回应。他直起身，将那张承载着甜蜜谎言与冰冷终结的照片，小心地放入一个透明的物证袋中。他的目光投向天台下方。几辆闪烁着蓝红警灯的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已经围在坠楼点周围，拉起了新的警戒线。穿着制服的身影在下方快速移动，如同忙碌的工蚁。艾琳·帕克那穿着米色风衣的躯体，在巨大的建筑阴影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天才、所有的痛苦和精密的算计，在这一刻，都归于尘土，归于伦敦清晨那潮湿冰冷的空气中。
维罗妮卡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刚刚从医院病理科和法医实验室同步过来的初步报告。“口鼻周围粉色结晶的初步成分分析，”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主要成分为未完全分解的叠氮化钠（NaN₃）晶体，混合少量呼吸道粘膜渗出液蛋白、微量血液成分及唾液酶。结晶形态与实验室模拟叠氮化钠不完全分解吸入后的残留物高度一致。确认为作案残留物无疑。”
另一份报告是现场提取的墙壁供氧口装置残留物的检测摘要：“……储罐内残余物证实为高纯度叠氮化钠粉末……微型震动马达内部电路检测到来自呼叫按钮线路的微弱电流残留信号……糖胶囊残留物成分与艾琳·帕克公寓搜查到的实验记录中记载的配方高度吻合……”
铁证如山。每一个环节，都指向那个刚刚将自己生命终结在天台之下的女人。她的计划完美地执行了，她的仇人死在了她设计的陷阱里，而她自己，也选择了自己设定的终点。没有留下任何法律审判的余地。
“她的公寓搜查有结果了吗？”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的声音有些沙哑。
维罗妮卡调出另一份文件。“干净得异常。没有日记，没有复仇计划书，没有任何与过去身份（艾琳·索恩）直接关联的物品。只有大量的专业书籍、呼吸治疗期刊，以及……”她顿了顿，“……一个上锁的抽屉。技术组打开了，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份三周前的诊断报告副本，胰腺癌IV期，晚期。还有一本旧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的重复拷贝——就是我们手里这张。”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的目光再次落回物证袋中的照片。那张年轻灿烂的脸庞，那行充满希望的“共享荣光”，与背面那冰冷决绝的“同一种永恒”，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三十年的时光，将爱情熬成了蚀骨的毒药，将天才锻造成了杀人的利器，将一个鲜活的生命，压缩成了一张薄薄的照片和一份冰冷的死亡诊断书。
他走到天台边缘，双手撑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下方，属于艾琳·帕克的警戒线区域已经被一块深色的防水布覆盖。穿着白大褂的法医身影在布幔边缘忙碌。维罗妮卡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保持着沉默的陪伴。城市的喧嚣声浪似乎被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只有风声在耳边呜咽，像无数冤魂不甘的低语。
“她本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座城市诉说，“她的设计，能拯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但她选择了毁灭。”维罗妮卡接口道，声音里没有评判，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毁灭那个毁灭了她的人，也毁灭了自己。”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技术本身没有善恶，斯特林。是使用它的人，赋予了它意义。氮气可以是生命的惰性背景，也可以是无声的杀手。她的专利可以是救人的阶梯，也可以成为仇恨的燃料。”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没有反驳。他想起了圣安妮医院顶楼那枚冰冷的鸢尾花徽章，想起了泰晤士河底崩塌的旧堤和沉没的贝尔，想起了父亲笔记本里那些精妙绝伦的杀人设计。正义的边界在哪里？当法律沉默，当公义缺席，当受害者被逼至绝境，复仇是否就成了唯一的“清理”方式？艾琳·帕克用她天才的头脑和三十年淬炼的仇恨，设计了一场完美谋杀，也为自己书写了一个无法翻案的结局。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永恒”了吗？还是仅仅用另一种方式，证明了仇恨那吞噬一切的可怕力量？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栏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在他的口袋里，那枚从圣安妮医院带来的青铜鸢尾花徽章，依旧冰冷地硌着。它像一个来自深渊的烙印，提醒着他，在这座光鲜城市的地表之下，在那些看似完美的“意外”背后，永远涌动着未被清理干净的罪恶和无法言说的伤痛。
维罗妮卡的通讯器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她接听片刻，对塞巴斯蒂安·斯特林说：“现场初步勘查结束。楼下……需要你去确认。”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被深色防水布覆盖的区域，又看了一眼物证袋中那张定格着希望与绝望的照片。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尘埃和远处汽车尾气的味道涌入肺腑。他转过身，深藏青色的大衣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走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和平稳，仿佛刚才那一刻的沉重从未存在过。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灰蓝色眼眸深处，沉淀着比伦敦铅灰色天空更深的阴影。
他迈步走向天台出口，将呼啸的风声、初升的晨光、坠落的残影以及那张写着“永恒”的照片，都留在了身后。楼梯间昏暗的灯光吞噬了他的身影。维罗妮卡紧随其后，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医院大楼内，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光洁的走廊，病房里传来仪器的低鸣，仿佛昨夜那场精心策划的死亡，那场用呼吸作为武器的终极复仇，从未发生过。只有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知道，那个被莱纳斯·克劳福德死死攥在手里、沾着粉色“糖霜”的呼叫按钮，此刻正安静地躺在物证箱中，像一个沉默的墓碑，记录着一段用氮气写就的、关于背叛、天才与毁灭的黑暗诗篇。而呼吸的代价，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