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晤士河的潮水在黎明前退去，像一只巨大的、慵懒的野兽，不情不愿地收缩着它的领地，将裹挟着淤泥、碎木和城市隐秘的河滩暴露在灰白的天光之下。塞巴斯蒂安·斯特林踏上这片湿滑、冰冷的滩涂时，靴底立刻陷进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黑泥里，每一步都发出令人不适的呱唧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淤泥的土腥，还有一种……过于甜腻的铁锈味。这味道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鼻腔钻进大脑，唤醒了他骨髓深处某些沉睡的、令人作呕的记忆。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深藏青色巴尔玛肯大衣的领口，试图隔绝这气息，也隔绝那随之翻涌上来的、混杂着河堤崩塌轰鸣与焚烧炉焦糊味的冰冷浪潮。
维罗妮卡·克劳馥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深色风衣的下摆已被泥水溅上深色的斑点。她灰蓝色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混乱的滩涂——那里已经被蓝白相间的警戒带粗暴地圈了起来，在铅灰色的苍穹下显得格外刺眼。几个穿着亮黄色防水勘查服的警员像笨拙的甲虫，在泥泞中艰难移动，强光灯惨白的光柱刺破薄雾，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摇曳的鬼影，最终汇聚在一个令人心悸的焦点上。
那是马库斯·布莱克。这位金融界的新锐枭雄，此刻以一种怪异而扭曲的姿态，深陷在退潮后形成的、一片相对干燥的扇形沙地中央。昂贵的定制西装浸透了泥水和一种更深色的污渍，紧贴在他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上，显出一种与身份极不相称的狼狈。他的脸半埋在潮湿的沙粒中，仅露出的侧脸因窒息而呈现出一种紫绀的灰败。但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他**胸口**。
一柄造型奇诡的匕首，深深没入他的左胸，直至没柄。匕首的材质并非金属，而是一种深沉、冰冷、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色矿石——黑曜石。锋利的刃部在强光灯下闪烁着玻璃质感的、不祥的寒光。石质的刀柄被雕刻成扭曲的羽蛇神形态，蛇口大张，正对着布莱克僵硬的脖颈。更诡异的是，匕首插入的角度和位置，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仿佛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直指心脏。
而围绕着尸体的沙地，则被绘制成一幅巨大、繁复、精确到令人窒息的图案。那不是随意的涂鸦，而是用某种深色的、近乎褐红的颜料（后来被证实是混合了动物血液和矿物粉末）在潮湿的沙地上精心勾勒出的——一幅完整的玛雅星图。黄道十二宫、昴星团、金星运行的轨迹……复杂而神秘的线条以尸体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如同一个巨大的、来自远古的邪恶法阵。尸体本身，就像被献祭在祭坛中央的牺牲品。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退潮最低点前后。”先期抵达的法医助理声音干涩，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面对此景的生理不适，“死因初步判断为溺水合并……利器刺穿心脏。但很奇怪，肺内溺液量远低于典型溺亡，更像是死后被潮水浸泡过。至于这个……”他指了指那柄黑曜石匕首，“像是某种仪式性的……”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没有理会助理的话。他蹲下身，动作因靴子深陷泥泞而显得有些滞重。他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穿透现场的混乱，精准地扫描着每一个细节。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避开星图的线条，指尖在匕首周围冰冷的沙地上轻轻按压、感知。那股甜腻的铁锈味源头似乎更浓了，混合着河水的腥气，形成一种独特的地狱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布莱克微张的口唇边缘。那里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半透明的胶状残留物，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劣质香水和腐败植物混合的甜腻气息。他示意维罗妮卡取样。
“圣酒。”维罗妮卡的声音在斯特林身后响起，低沉而肯定。她不知何时也蹲了下来，手中拿着一个采样瓶和拭子，动作精准地收集着那点残留。“玛雅祭祀仪式中使用的发酵蜂蜜酒，常混合树皮和草药。气味独特。”她将拭子封好，标签上快速写下标注，“需要实验室确认成分，但这味道……八九不离十。”
斯特林的目光移向那幅巨大的、耗费心血的星图。线条流畅，构图严谨，绝非短时间内仓促完成。凶手不仅熟悉玛雅天文，更有足够的时间和一种近乎病态的冷静，在退潮后的河滩上，在可能随时涨潮的危险中，完成这件“作品”。仪式感……又是该死的仪式感！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他的神经。贝尔在崩塌堤岸上那冷酷的“清理”宣言，父亲笔记本里那些充满扭曲美学的“意外”设计图，瞬间在眼前重叠、翻腾。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部隐隐抽搐。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压下那翻涌的恶心感。
维罗妮卡注意到了斯特林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更远处。警戒带外，闻讯赶来的记者长枪短炮对准了这地狱般的场景，闪光灯如同鬼火般此起彼伏。围观的人群被拦在更外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在这片骚动的人群边缘，一个身影引起了维罗妮卡的注意。
那人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形瘦削，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像个学者。他安静地站在警戒线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沉静地穿过纷乱的人群和闪烁的灯光，投向河滩中心的尸体和那幅巨大的星图。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围观者的猎奇或惊恐，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兴味？仿佛在欣赏一件刚完成的艺术品。最特别的是，在这样阴冷潮湿的河滩清晨，他的左手戴着一只洁白的、一尘不染的棉质手套。
维罗妮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只白手套……显得如此突兀，如此刻意。她想示意斯特林注意，但斯特林此刻的注意力完全被现场的核心所吸引。他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繁复的星图线条，最终定格在黑曜石匕首那幽暗的锋芒上。
“仪式谋杀。”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结论性，穿透了河滩上的风声和远处的嘈杂，“邪教崇拜？仇杀献祭？目标明确，准备充分。”他的脑海中迅速过滤着布莱克的社会关系——他最近卷入的新能源项目争夺战，他对手中那个以神秘学著称的科技大亨，他资助过的那些边缘宗教团体……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带有强烈象征意义的仇杀，凶手沉浸在某种扭曲的异教信仰或报复仪式中。
他做出了初步判断。一个符合逻辑、基于现场强烈仪式感证据的判断。一个将他引向邪教调查、神秘学团体和商业仇杀漩涡的判断。他需要立刻排查布莱克所有的神秘学关联人，追踪那柄黑曜石匕首的来源，分析那“圣酒”的配方。
维罗妮卡沉默着。她没有立刻质疑斯特林的判断，只是再次看了一眼警戒线外那个戴白手套的儒雅身影。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与维罗妮卡短暂交汇。没有惊慌，没有躲闪，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然后，他微微颔首，像是无意间路过的学者对现场勘查人员的致意，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身后熙攘的人群，消失在薄雾弥漫的伦敦晨色中，如同一个幻影。
维罗妮卡收回目光，蹲下身，继续她的工作。她取出一台小巧的盖革计数器——这是她个人工具箱里的非标准装备。仪器开机时发出轻微的嗡鸣。她屏住呼吸，将探测头缓缓靠近那柄插在布莱克胸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曜石匕首柄部。探测头在距离石质刀柄几毫米的地方缓缓移动。
突然，盖革计数器那原本规律的、低沉的嗡鸣声，极其轻微地、却清晰地“变调”了。嘀嗒声的频率加快了一丝，虽然远未达到报警阈值，但在维罗妮卡高度专注的耳中，这变化如同寂静深夜里一根针的落地。仪器小巧的液晶屏幕上，代表辐射强度的数字，从稳定的背景值0.12，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0.13。短暂，细微，瞬间又回落。
维罗妮卡的手指顿住了。灰蓝色的瞳孔在仪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骤然收缩。她猛地抬头看向斯特林，他正对着通讯器下达指令，声音冷硬，专注于他那关于邪教仪式的推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目光却又落在斯特林紧锁的眉心和那深藏在眼底、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疲惫与阴霾上。那是对过往深渊的回望，是对“仪式”二字本能的排斥与痛楚。
河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卷过滩涂，吹动维罗妮卡额前的碎发。她看着那柄象征死亡与远古仪式的黑曜石匕首，看着匕首柄上那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辐射读数跳动，又看向斯特林冷峻却背负着无形重压的侧影。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在勘查记录本上，用极小的字迹，在“黑曜石匕首柄部采样”一栏旁边，标注了一个旁人难以理解的符号：一个小小的“Cs？”和一个指向性的箭头。然后，她合上记录本，将盖革计数器悄然收起。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她的掌心，那细微的、异常的嘀嗒声，仿佛一颗埋入平静地表的种子，在她心底深处悄然生根。这起发生在泰晤士河畔、充满异教仪式感的谋杀，其表面之下，似乎涌动着某种更加冰冷、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的暗流。而这暗流，正悄然将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推向一个他尚未察觉的、更加错综复杂的巨大谜团边缘。河滩上，那幅用血与沙绘制的玛雅星图，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正无声地嘲笑着即将开始的错误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