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场地下三层法医实验室的灯光永远亮得惨白，将不锈钢台面和冰冷的器械照得纤毫毕现，也无情地放大着每一丝疲惫。塞巴斯蒂安·斯特林站在主操作台前，深藏青色巴尔玛肯大衣随意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挺括的白色衬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他微微弓着背，双手撑在台面边缘，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面前两个并排放置的物证托盘。
左边的托盘里，静静躺着那柄从泰晤士河滩马库斯·布莱克胸口拔出的黑曜石匕首。即使在实验室无影灯的强光下，它依旧呈现出一种吞噬光线的幽暗，羽蛇神形态的刀柄扭曲狰狞。右边的托盘里，则是一小块深色的沙粒凝结物，取自河滩星图的核心线条，上面残留着绘制“颜料”的浓重痕迹——混合了布莱克本人的O型血和某种粘稠的矿物粉末。
浓烈的血腥气、河泥的土腥味，还有那独特的、甜腻中带着腐败感的“圣酒”巴尔契残留物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在密闭的实验室空间里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鸡尾酒。斯特林深吸一口气，这混杂的气息像无数细小的钩子，钩扯着他神经深处某个隐秘的结痂处——父亲笔记本里那些鸢尾花标记的图纸，贝尔在崩塌堤岸上冷酷的“清理”宣言，混杂着焚烧炉的焦糊味，瞬间翻涌上来。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胃部的不适和那股冰冷的眩晕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物证上。
“匕首的初步分析报告。”维罗妮卡·克劳馥的声音打破了令人压抑的寂静。她将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放在斯特林手边，动作利落。她换下了沾染泥泞的风衣，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套装，深褐色短发一丝不乱，左耳的银色船锚耳钉在灯光下偶尔闪过微光，为她过于冷静的面容增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材质确认是黑曜石，产地……暂时无法精确，但成分光谱与中美洲多个矿源吻合。柄部的羽蛇神雕刻，”她的指尖隔着报告指向匕首的高清放大图，“线条流畅，细节繁复，具备典型的古典玛雅晚期风格特征，尤其是蛇眼和羽毛的处理方式。”
斯特林的目光扫过报告上的图片和描述，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直觉像一根绷紧的弦，总觉得这过于“完美”的仪式感之下，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他拿起一把精密的放大镜，俯身凑近匕首柄部，仔细审视着羽蛇神雕刻的细节。刀工确实精湛，蛇鳞的排列，羽毛的纹理，都栩栩如生。然而，当他的视线聚焦在蛇口深处、那极其细微的、用于表现獠牙的尖锐凹陷处时，动作顿住了。
在放大镜的极限视野下，那凹陷的底部，光滑得异常。没有手工雕刻工具（如石凿或骨针）留下的、因受力不均而产生的细微崩裂或方向性划痕。相反，那光滑的弧度带着一种……工业化的规整感。极其细微，但逃不过斯特林这种对“痕迹”有着病态敏感的眼睛。
“激光雕刻。”斯特林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确认。他直起身，将放大镜递给维罗妮卡，“看这里，獠牙根部。太过光滑，没有手工雕琢的力学痕迹残留。是激光扫描古典图样后，在预先打磨好的黑曜石基材上烧蚀出来的。一件现代高仿品。”这个结论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那点对“远古邪器”的疑虑，却也让他心下一沉。凶手的“仪式”，从一开始就掺杂了精心的伪造。
维罗妮卡接过放大镜，仔细查看，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仿制品……”她低声自语，随即调出电脑上的数据库，“已录入。正在交叉比对已知的高端仿古工艺品作坊和地下黑市流通记录。”
斯特林的目光转向另一个托盘里的沙粒凝结物。维罗妮卡默契地将另一份报告推到他面前：“‘颜料’成分分析。基底是泰晤士河滩本地沙粒混合高岭土增加粘性。显色剂是死者血液，混合了……赤铁矿Fe₂O₃粉末，煅烧赭石的一种，常见于古代矿物颜料。”她停顿了一下，指着报告中的一项关键数据，“C-14测年显示，这些赤铁矿粉末……年代小于五十年。”
又是一个“赝品”！绘制星图所用的“古老颜料”，也是现代的产物。斯特林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台面上敲击着，节奏缓慢而沉重。凶手煞费苦心地营造玛雅祭祀的仪式感，却连核心道具都是精心制作的现代仿品。这更像一种刻意的嘲讽，一种对“仪式”本身的戏弄？还是说，凶手本身对玛雅文化的研究就流于表面，只学到了皮毛？
“胃内容物分析最终确认。”维罗妮卡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斯特林从思绪中拉回。“残留物中检出大量乙醇、特定多糖化合物、以及微量的……巴尔契树皮生物碱特征代谢物。与玛雅仪式中使用的‘圣酒’巴尔契成分高度一致。浓度很高，死者生前饮用了相当剂量。”
酒精、致幻性生物碱……这解释了布莱克为何在退潮的、危险的河滩上失去反抗能力，任由凶手完成那复杂的星图绘制和“献祭”。凶手不仅精心准备了道具，还精确控制了受害者的状态。
“邪教。”斯特林的声音斩钉截铁，之前的异样感被这份确凿的物证暂时压下。“控制心智的药物，伪造的古老法器，充满象征意义的杀戮仪式。目标明确指向布莱克。”他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布莱克的背景：这位靠新兴加密货币和激进投资起家的金融新贵，行事张扬，树敌众多。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近期高调赞助了几个研究“古代智慧与现代金融融合”的边缘团体，其中一个名为“羽蛇重生会”的组织，其公开宣传资料中就充斥着对玛雅历法、祭祀和“血祭力量”的狂热推崇。而布莱克最大的商业竞争对手，科技大亨达里安·克罗夫特，更是圈内有名的神秘学狂热分子，其私人收藏馆里就陈列着不少号称“拥有神秘力量”的古代器物（其中不少后来被证实为赝品）。克罗夫特曾公开指责布莱克“窃取了他的灵性投资理念”。
所有的逻辑链条在此刻似乎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了那个充满黑暗仪式的方向。复仇？利益？还是某种扭曲信仰的献祭？斯特林感到一种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重感压上肩头，与泰晤士河畔那冰冷的淤泥气息混合在一起。这起案件散发出的“仪式”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他试图摆脱过往阴影的心脏。他需要立刻行动，深入那片由狂热、金钱和伪神秘主义构成的泥潭。
“锁定‘羽蛇重生会’所有核心成员，”斯特林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开始下达指令，“彻查达里安·克罗夫特近期的所有动向和人际关系，特别是他与那些边缘团体、地下仿古作坊的联系。追踪这柄黑曜石匕首可能的制作源头。维罗妮卡，你负责梳理所有可能获取巴尔契酒原料（巴尔契树皮）的渠道，国内外的都要查。”
“明白。”维罗妮卡迅速记录，指尖在平板电脑上飞快移动。她的目光扫过斯特林略显苍白的侧脸和眉宇间深锁的凝重。她知道“仪式”这个词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连接着父亲黑暗秘密和贝尔血腥复仇的噩梦纽带。此刻的他，像一头被强行拖回熟悉猎场的受伤野兽，本能地扑向那个最显眼、也最符合他心理预期的猎物——邪教与仪式谋杀。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敲响。一名技术员探头进来：“斯特林医生，博物馆那边的专家到了，在二号鉴定室等您。关于那柄匕首的工艺。”
斯特林点头，示意维罗妮卡继续手头工作，自己则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快步走向鉴定室。他需要更专业的意见来佐证他的判断。
二号鉴定室的光线比主实验室稍柔和一些。一个穿着深灰色羊绒大衣、身形瘦削、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微微俯身，隔着防护玻璃罩，专注地观察着放在里面那柄黑曜石匕首。他看得极其仔细，仿佛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而非一件杀人凶器。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恒温恒湿的鉴定室内，他的左手依然戴着那只洁白无瑕的棉质手套。
听到脚步声，男人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温和、睿智，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礼貌性歉意。“斯特林医生？抱歉，看得有些入神了。我是亚历山大·韦斯特，皇家博物馆的首席文物修复师。”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磁性。他伸出右手——那只没戴手套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塞巴斯蒂安·斯特林。”斯特林简单地与他握了握手，触感干燥微凉。“感谢您的时间，韦斯特先生。想必您已经了解了基本情况。”
“令人扼腕的案件。”韦斯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又投回玻璃罩内的匕首，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物品本身的欣赏，“也令人……着迷的物件。即使它承载着如此黑暗的用途。”他走近玻璃罩，隔着防护层，用戴白手套的左手虚虚指向匕首的柄部。“羽蛇神库库尔坎，玛雅神话中非常重要的神祇，司掌风、学习、文化，也常与重生和献祭关联。这柄匕首的雕刻，整体风格模仿的是古典期晚期，帕伦克或蒂卡尔一带的风格，线条流畅，细节繁复，尤其是对羽毛和鳞片的处理，非常……到位。”
斯特林注意到韦斯特在说“到位”时，语气有极其微妙的停顿。“但是？”他敏锐地追问。
韦斯特赞赏地看了斯特林一眼，点点头：“斯特林医生好眼力。是的，有一个‘但是’。”他再次指向蛇口的獠牙深处，“问题就在这里。古典玛雅的黑曜石雕刻，工具主要是燧石、骨头或更硬的黑曜石碎片。雕刻这种深凹的尖锐细节，即使是大师，也会在凹槽底部留下细微的、因工具反复敲击或刮擦而产生的方向性痕迹，或者因石质本身晶体结构导致的微小崩裂点。”他顿了顿，隔着镜片的目光锐利起来，“但这件东西，凹槽底部光滑得如同镜面。这是现代高能激光烧蚀技术的典型特征。扫描一个真品图样，输入电脑，用激光在基材上精准‘画’出来。一件……工艺精湛的赝品。”
他的结论与斯特林的发现完全一致。斯特林心中的判断更加笃定：凶手利用现代技术伪造“古物”，强化仪式感，误导调查方向。这更符合邪教或仇杀者故弄玄虚的手法。
“那么，以您的专业眼光看，”斯特林继续问道，“这样的仿制品，来源可能是哪里？地下作坊？还是某些有特殊需求的私人收藏者？”
韦斯特沉吟片刻，手指习惯性地在玻璃罩边缘轻轻敲击着，那只白手套显得格外醒目。“都有可能。高端仿古作坊，比如苏荷区那几家只接熟客生意的；一些对‘神秘力量’有特殊癖好的收藏家，比如……”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斯特林，“……达里安·克罗夫特先生，他对带有‘灵性’的古代器物就情有独钟，众所周知，他的收藏里就有不少类似的‘复刻品’。当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专业的审慎，“也不能排除凶手本人就具备相当的雕刻或仿制技艺，自行制作的可能。”
达里安·克罗夫特的名字再次被提及，与斯特林锁定的嫌疑人方向不谋而合。韦斯特的证词，似乎为斯特林的“邪教仇杀”推论提供了有力的专业背书。然而，在韦斯特提到“自行制作”时，斯特林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韦斯特那只戴着白手套的左手。那手套下的手指，是否也掌握着能将石头雕刻得如此“到位”的精妙技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紧迫的案情压下。克罗夫特才是更符合逻辑的目标。
“非常感谢您的专业意见，韦斯特先生，非常有帮助。”斯特林说道，语气中带着结束会面的意味。
韦斯特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流连地看了一眼玻璃罩内的匕首，那眼神复杂，混合着对技艺的欣赏和对物品被玷污的惋惜。“希望它最终能帮助您找到真相。”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斯特林，脸上带着一种学者探讨问题时的真诚，“不过，斯特林医生，请容我多说一句。有时候，一件物品的价值，不仅在于它是否‘真品’，更在于它所承载的……意图。凶手选择玛雅，选择羽蛇神，选择这种精心伪造的仪式感，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表达。真正的‘修复’……”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变得极其深邃，“或许不在于让破镜重圆，而在于理解裂纹本身想要诉说的故事。”说完，他礼貌地欠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鉴定室。
斯特林站在原地，咀嚼着韦斯特最后那句充满隐喻的话。“裂纹本身想要诉说的故事”？这更像一个修复师的哲学思考，而非对凶案的直接线索。他摇摇头，将这句有些玄乎的话暂时抛诸脑后。当务之急是克罗夫特和那个“羽蛇重生会”。
他回到主实验室，维罗妮卡仍在电脑前忙碌，屏幕上罗列着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和流通记录。
“韦斯特确认是激光仿品，也提到了克罗夫特。”斯特林言简意赅，“重点查克罗夫特和羽蛇重生会。我要知道布莱克死前一周，他们所有的交集和异常动向。”
“明白。”维罗妮卡应道，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她犹豫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旁边一台盖革计数器——此刻它正安静地躺在工具箱里。仪器屏幕上，一个极其微小的数据波动记录被她加密存档：物品匕首柄部 - 检测到铯-137痕量0.13微西弗/小时- 异常。
斯特林没有注意到维罗妮卡那一瞬间的迟疑。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伦敦阴沉的天色，眉头紧锁，深陷在自己的推理和沉重的过往中。邪教的阴影、伪造的仪式、指向克罗夫特的线索……这一切构成了一张看似清晰的网。他没有看到，或者说，他此刻被“仪式”二字刺痛的心，选择性地忽略了那张网边缘，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来自现代科技的冰冷信号——那柄黑曜石匕首柄部，那微不足道的0.13μSv/h的辐射读数，像一颗悄然坠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扩散，便被更汹涌的“仪式”浪潮所掩盖。而那个戴着白手套、谈论“裂纹”与“修复”的文物修复师亚历山大·韦斯特的身影，也如同一个模糊的幽灵，暂时隐没在斯特林聚焦于邪教与仇杀的视野盲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