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包裹着塞巴斯蒂安·斯特林。他陷落其中,挣扎无声。眼前不是熟悉的梦魇碎片——没有焚烧炉跳跃的橘红火焰,没有父亲笔记本上妖异的红墨水鸢尾花,没有泰晤士河堤崩裂的浊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沙海。惨白的月光下,沙粒流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如同亿万细小的虫豸在啃噬。沙地上,巨大的、用暗褐色线条勾勒的玛雅星图正在自行扭曲、变形。羽蛇神的雕刻从黑曜石匕首上活了过来,在沙地上蜿蜒游动,冰冷的蛇眼死死盯着他。它张开巨口,吐出的不是信子,而是一缕缕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闪烁的光丝。光丝缠绕着他,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牙酸的嗡鸣,像极了盖革计数器濒临极限时的尖啸。
他想呼喊,喉咙却被无形的沙粒堵住。那幽蓝的光丝越来越亮,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将他吞噬——
“呃——!”
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从斯特林喉咙里迸出。他猛地从办公室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眼前是熟悉的景象:堆满卷宗的办公桌,闪烁着待机指示灯的各种仪器,窗外伦敦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没有沙海,没有羽蛇,只有心脏撞击耳膜的巨响和一身冰凉的黏腻。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而潮湿。又是那种感觉……那种被冰冷窥视、被无形力量扼住咽喉的感觉。自从泰晤士河畔那个充满“仪式感”的现场之后,这感觉就如影随形。他以为聚焦于克罗夫特和“羽蛇重生会”的深入调查能驱散它,但连续三天高强度的工作,换来的只是更深的疲惫和这挥之不去的噩梦。
“吱呀——”
办公室的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维罗妮卡·克劳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清晰的轮廓,深灰色的套装一丝不苟。她的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白色马克杯。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如同寒星,清晰地映照出斯特林此刻的狼狈——凌乱的灰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紧握着行军床边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斯特林猛地抬头,目光与维罗妮卡的在门**汇。那瞬间,一种被窥破最深弱点的、近乎暴怒的窘迫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讨厌这种脆弱被暴露的感觉,尤其在她面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喘息和身体的颤抖,试图在脸上凝聚起惯常的冷硬面具,但那面具在维罗妮卡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维罗妮卡没有走进来,也没有开口询问。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眼神中没有怜悯,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仿佛眼前这一幕,早在她预料之中。然后,她极其自然地迈步走了进来,仿佛只是进来送一份文件。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打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斯特林粗重的喘息声。
她径直走到斯特林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前,小心地将几份散落的卷宗挪开,腾出一点空间,然后将手中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稳稳地放了上去。浓郁的、带着焦香的咖啡气息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像一道温暖的屏障,驱散了些许噩梦残留的寒意和汗水的酸腐味。
“哥伦比亚豆,深度烘焙,双份浓缩,不加糖奶。”维罗妮卡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份化验报告,“克罗夫特昨晚十点后离开私人会所的行踪确认了,有不在场证明。‘羽蛇重生会’的三个核心成员背景深度核查报告在系统里,加密等级A。”她说着,目光却没有看斯特林,而是落在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她的个人平板,屏幕是休眠状态。但斯特林知道,那里面一定躺着她加密的、关于匕首柄部那0.13μSv/h异常辐射读数的记录。她没有提起它,一次都没有。
斯特林看着那杯咖啡,白色的蒸汽袅袅上升。他喉咙干涩得发痛,那浓郁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他狂跳的心脏和紧绷的神经。他伸出手,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握住了温热的杯柄。几乎是同时,维罗妮卡也伸出手,似乎想将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温热的报告递给他。两人的指尖在杯壁上方几毫米处,极其短暂地、几乎是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
斯特林的手猛地一僵。维罗妮卡指尖的微凉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他冰冷的皮肤。这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维罗妮卡已经迅速收回了手,将报告放在咖啡杯旁边,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接触从未发生。
“谢谢。”斯特林的声音异常沙哑,他低下头,避开了维罗妮卡的目光,借喝咖啡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滚烫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灼痛,却也奇异地赋予了他一丝虚假的力量感。
就在这时,斯特林放在桌上的加密通讯器发出刺耳的、高频的蜂鸣!屏幕上闪烁着鲜红的紧急代码和地点坐标——玫瑰庄园。艾格尼丝·索恩的宅邸。
斯特林放下咖啡杯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所有噩梦的残留、瞬间的窘迫和那丝微弱的电流感都被这尖锐的警报撕得粉碎。维罗妮卡的眼神也瞬间锐利如刀。
“走!”斯特林抓起椅背上的大衣,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玫瑰庄园坐落在伦敦近郊一片精心维护的古老林地中,远离城市的喧嚣。当斯特林和维罗妮卡的车冲破清晨的薄雾,驶入庄园那气派的锻铁大门时,一种与泰晤士河滩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玫瑰花香,成千上万朵各色玫瑰在精心设计的花圃中盛放,争奇斗艳,形成一片令人目眩的花海。这本该是生机勃勃、美不胜收的景象,此刻却与弥漫在空气中的另一种气味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一种浓烈的、刺鼻的、带着强烈碱性和腐朽气息的怪味。像是硝石混合了腐烂的蛋类,又像是某种强效消毒剂,霸道地压过了玫瑰的甜香,钻入鼻腔,直冲脑门,令人肠胃翻搅。
索恩夫人的尸体,就躺在主宅那间堪比小型博物馆的奢华客厅中央。景象之诡异,足以让最资深的警员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以慈善事业和奢华品味闻名的社交女王,此刻以一种近乎亵渎的姿态,被置于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她的身体被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粉末完全覆盖,如同刚从某个古老的盐矿中被挖掘出来。这粉末散发着那刺鼻的碱性气味——泡碱,古埃及人用于制作木乃伊的天然混合物。
覆盖全身的泡碱层并非均匀,在胸口的位置,被一个沉重的物体深深压陷了下去。那是一尊精工铸造的、高度超过半米的镀金青铜天平秤。秤身线条流畅,刻有精细的莲花与纸莎草纹饰,显然是仿造古埃及审判天平的艺术品。沉重的横梁和秤盘压在她的脖颈和胸口,扭曲的姿势显示她死于机械性窒息。秤的一端空着,另一端沉甸甸的秤盘里,赫然盛放着一团暗红色的、表面覆盖着凝结血块和脂肪组织的物体——一颗被完整切除的人类心脏。心脏的大小和形态,毫无疑问属于死者本人。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头部。艾格尼丝·索恩的眼睛是睁开的。右眼空洞地望向装饰着华丽石膏花的天花板,瞳孔早已扩散。而左眼的眼窝里,竟被嵌入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闪烁着深邃幽蓝色光泽的青金石,雕刻成荷鲁斯之眼的形状。青金石冰冷的触感与失去生命的眼球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这枚象征守护与复活的古老符号,此刻成了死亡最冰冷的嘲讽。
客厅里死寂一片。先期抵达的警员们都下意识地远离了中心现场,脸色苍白。只有强光灯照射下,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微的泡碱粉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幽灵。
斯特林强迫自己忽略那刺鼻的气味和强烈的视觉冲击,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切割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维罗妮卡已经戴上口罩和手套,开始系统地收集泡碱样本和目测心脏创口。
“窒息合并……心脏离体。”先期法医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泡碱是死后覆盖的。创口……非常专业,精准避开了主要血管,像是……外科手术。”
斯特林蹲下身,靠近那尊沉重的镀金天平秤。他的目光扫过秤身精美的纹饰,最终定格在盛放着心脏的那个秤盘上。秤盘内侧靠近边缘的位置,似乎刻着几个极其微小的象形文字。他示意维罗妮卡递过强光放大镜。
在放大镜下,那些象形文字清晰起来:一个心脏的符号,下方是一个代表“羽毛”(Maat,真理与正义女神)的符号,旁边刻着一个数字:299。在古埃及的《亡灵书》记载中,死者的心脏会被置于天平一端,另一端放着象征真理的鸵鸟羽毛。若心脏重于羽毛,则说明死者罪孽深重,将被怪物吞噬。若轻于羽毛,则获得永生。
而此刻,这颗心脏的重量是299克。
斯特林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想起古埃及重量单位“德本”,1德本约等于91克。299克,恰好是3.28德本左右!一个无限接近,却又刻意低于3.5德本(约318.5克)这个象征“无罪”的临界重量的数值!凶手不仅模仿了仪式,还刻意制造了一个象征“罪孽深重”的微小误差!这绝不是粗糙的模仿,这是对古埃及丧葬信仰最精准、也最恶毒的嘲弄!
冰冷的愤怒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斯特林的心脏,压过了那刺鼻的泡碱味和玫瑰花香。又是仪式!精心布置的、充满象征意义的、带有强烈表演性和宗教意味的仪式!泰晤士河畔的玛雅星图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眼前又出现了这更加血腥、更加扭曲的埃及审判场!凶手在玩弄什么?在炫耀什么?还是在进行某种疯狂的个人审判?
强烈的“仪式感”冲击如同巨浪,瞬间将他淹没。贝尔在堤岸上冷酷的“清理”宣言,父亲笔记本里那些充满扭曲美学的设计图,与眼前这覆盖泡碱的尸体、压颈的天平秤、被剜出置入荷鲁斯之眼的左眼、以及那299克的心脏重叠、燃烧!他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和深埋在心底的恐惧与厌恶疯狂翻涌。他强迫自己冷静,但思维的惯性已如同脱缰野马,沿着“仪式连环杀手”的轨道狂奔。
“查!”斯特林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斩断了现场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查艾格尼丝·索恩所有的社会关系!重点是她庞大的慈善基金会!查那些被她拒绝过资助的极端组织、边缘宗教团体!查她是否有收藏埃及文物的癖好,或者与达里安·克罗夫特这类人有过接触!查最近所有关于古埃及复刻艺术品和泡碱的交易记录!凶手是个疯子,一个沉浸在自己扭曲仪式幻想中的疯子!他在审判他眼中的‘罪人’!”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奢华的古董家具、价值连城的油画、以及展示柜里琳琅满目的艺术品。艾格尼丝·索恩的财富和影响力,足以让她成为各种疯狂念头的目标。这血腥的仪式现场,更像是针对她身份和地位的终极报复和亵渎。克罗夫特的名字再次被提及,斯特林几乎可以肯定,这两起跨越不同文明的“仪式谋杀”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他尚未发现的、疯狂的联系。
警员们被斯特林冰冷的命令所驱动,立刻行动起来。维罗妮卡依旧蹲在尸体旁,小心翼翼地用镊子从覆盖死者胸口的泡碱层中夹取样本。她的动作极其专注,灰蓝色的眼眸在强光灯下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当镊子尖端探入靠近心脏位置的一小撮颜色略显灰暗的泡碱晶体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极其小心地将这撮晶体连同周围的粉末一起,放入一个特制的铅屏蔽采样瓶中。
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细微的动作。斯特林正被愤怒和“仪式”带来的巨大压迫感所笼罩,大步走向正在接受询问的、索恩夫人那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侄子兼主要遗产继承人——一个名叫埃德加·索恩的年轻人。维罗妮卡迅速封好采样瓶,贴上标签,标签上除了常规信息,她用极小的字迹标注了一个符号:一个小小的“Cs?”。
就在斯特林对埃德加·索恩进行严厉质询,试图从他惊恐的叙述中寻找仇恨和作案动机的蛛丝马迹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那扇巨大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拱门入口处。
亚历山大·韦斯特。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戴着金丝边眼镜,左手戴着那只一尘不染的白手套。他站在警戒线外,没有试图进入,只是安静地、专注地凝视着客厅中央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覆盖泡碱的尸体,沉重的天平秤,秤盘里那颗299克的心脏,以及死者左眼中那枚幽蓝的荷鲁斯之眼。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围观者的惊恐或不适,只有一种近乎痴迷的、深入骨髓的专注。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探针,仔细地扫描着现场的每一个细节,从天平秤的纹饰,到泡碱覆盖的厚度,再到那颗心脏的创口边缘。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抬起,隔着空气,虚虚地做出一个“测量”或“评估”的手势,仿佛在鉴定一件刚出土的、损毁严重的珍贵文物。
维罗妮卡的目光越过斯特林和颤抖的埃德加,落在了韦斯特身上。她看到韦斯特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颗299克的心脏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学者式的沉静。那表情,不像是在看一场血腥的谋杀现场,更像是在欣赏一件……完成度极高的“修复作品”?
一丝冰冷的寒意顺着维罗妮卡的脊椎悄然爬升。她握紧了手中那个装着特殊泡碱样本的铅屏蔽瓶。瓶壁冰凉。那里面,或许不仅仅装着古埃及的防腐剂,还藏着另一丝微弱的、来自现代科技的、危险的信号——铯-137。而那个站在门口、戴着白手套、如同幽灵般的文物修复师亚历山大·韦斯特,他出现在这里的时机和那专注的眼神,让维罗妮卡心底那根名为“异常”的弦,绷紧到了极致。斯特林完全沉浸在对“仪式”和“遗产纠纷”的追查中,对身后的目光和维罗妮卡手中那冰冷的铅瓶,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