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历0089年。
自那场将旧世界撕裂的终局之战过去整整九十三年，时间仿佛终于学会了温柔。
人类重新收复了那些在战争中失落的土地，也再次将目光投向太空——那片他们曾一次又一次失去、又妄图征服的疆域。
如今，依托地球与月球的引力，人类第一座名为“伊甸”的殖民卫星在宇宙尘埃中诞生。
直径8000米长32,000米的地月轨道殖民卫星，以约127秒为一轮自转周期，依靠旋转产生的离心力在环形内壁模拟出接近9.8米每二次方秒的标准重力。
诺亚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出生的。
头顶是黯淡无声的宇宙，脚下是轰鸣运转的轨道钢骨。
作为第二代宇宙人的她和其他出生在“伊甸”的“孩子们”从未见过真正的天空和陆地，也未曾感受过真正的重力。
这里的风是气流系统模拟的，雨是再生水循环系统精准控制的液体洒落，至于地球人口中的大海——那些浩瀚的蓝色浪涛，混着盐分、浮游生物与阳光，儿时的她只在文书馆的虚拟影像中见过。
作为高管子女和自然人出生的诺亚，被允许自由出入几乎所有开放区域。
无须申请、无须陪同。
在这座由钢铁构筑而成的宇宙殖民地里，她仿佛是一枚没有身份标签的例外。
与研究所那些只能待在观察仓或训练室的同龄人相比，她生来便拥有远超常人的神经反射与感知能力。
她能察觉气压的轻微波动、捕捉电磁场中断裂的脉冲，能在声波还未抵达耳膜之前，精准分辨其方向，凭肉眼看见常人看不见的色彩，也能在一定程度洞悉他人的情绪波动。
并非训练得来的结果，而是天赋本身。
也正因如此，研究所的技术人员在她年幼时便对她进行了一系列未加掩饰的观察与实验。
为了创造出“更好”的人类。
他们在她面前讨论数据，复现过程，甚至事后直接询问她对实验操作的看法与建议——仿佛她并非被观测的对象之一，而是一个协助他们完善测试流程的“同事”。
她四岁那年，第一次亲眼见证死亡。
那一天，研究所照常运作。走廊上灯光柔和而无机，空气中飘浮着消毒液混合金属的气味。
他外貌和她年纪相仿，只比她大上一些。身形瘦削，眼神茫然。胸口贴着一枚印有红色条码的临时识别芯片。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诺亚从他身上感觉不到情绪波动，就如同面对的只是一团能活动、呼吸的人形肉块。
“这是第三代样本，拥有未稳定化的神经扩展腺。”
“注射后5秒内若未完成自我调节，将被判定为失败。”
诺亚不同以往只是面对抽象的文字 ，这一次她就坐在观察台的单向玻璃后方。手边的点心还未吃完，屏幕中显示着强化人实验E-73的身体数据流：心率偏高，神经反射时延缩短，体温轻度上升，所有数值都落在“激活”区间。
研究人员在她身边讨论着。
“……神经同步接近阈值，可以推进下一阶段。”
“装置稳定，可以尝试超临界感知激发。”
她听懂了每一个词汇，却从未被告知其背后真正含义。
第六秒，E-73号开始尖叫。
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辨别不出是人类发出的叫声。
他猛地向后仰起身体，脊椎以非正常角度弯折，血液像被吸上来的水柱一样从眼、耳、鼻、口四处喷涌，溅在实验舱内壁，像盛开的花，颜色鲜艳如同她此刻口中咀嚼的红丝绒蛋糕。
他死前最后的动作，是朝镜墙的方向伸出一只尚未崩解的手。
随后是爆裂音。头颅从内部炸裂开，红白混合的组织飞溅到玻璃上，滑落一道道粘稠的痕迹。
她只是睁大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一面赤红。方才男孩临死之前表达痛苦与迷茫的脑电波还不断在诺亚脑海回荡。
她听见了——远比任何语言表达更刺耳、哀伤的悲呜……光在哭泣。
身旁的研究员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记录数据，冷静地关掉脑电图通道。
“编号E-73，实验终止。”
“失控机制为神经负载崩溃与生体信息回路干扰，记录下来，下次试E-74时记得控制频率上限。”
他们没有在意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
也没有看向诺亚。
只有血红色的玻璃上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诺亚，你在看什么？”
有位男性低头问她，那是她父亲的助理，一位看起来总是笑着的人，对于擅自闯入实验室的诺亚他声音里没有丝毫的严厉与愤怒。
“为什么......”
强化人，在这座研究设施内部，这是他们对那些实验体的统称。然而最终结果上来看，他们无异是失败的。
即使已取得了远超过去的成果，即使是已耗费了不可计的时间和资源，他们还是被联邦高层发现，这项反人类的研究最终以伦理名义全面终止终止。
E-73的死亡，成为压垮这项计划的最后一根弦。强化人计划的终止也间接促成了诺亚和她的双亲返回地球的契机。
......
【圣帕尼斯学园 · 保健室】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薰衣草香薰混合后的味道，白色帘布将日光割成一道道柔和的缝。
诺亚平躺在床上，上身毛衣被脱下叠好放在一边，衬衫衣领半敞，露出苍白却纤细的锁骨线。
班长·林依站在她面前，手中拿着诺亚刚刚测量体温用的电子体温计。
“班长，”
诺亚忽然开口，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某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我，是个怎样的人？”
林依愣了一瞬，随即恢复常态，语调依旧温和而恰到好处：
“成绩优秀，运动全能，长得又好看……嗯，在学校里，大概是会被后辈写进‘憧憬名单’的类型？”
“是吗？”
诺亚嘴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轻轻眨了下眼，棕色瞳孔在光线下泛出意味不明的虹色反光。
“那你自己呢？”
“……我？”林依下意识低头，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呼吸轻轻顿了一拍。话音未落，诺亚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诺亚的手指却柔软又精准，像是早就计算好了角度与力道，在不让人疼痛的同时又让人无法抗拒。
下一秒，她轻而易举地被拉向床沿，
“诺亚同学！”
“即使是女孩，以不恰当的方式触碰女性的身体也构成性骚扰的哦！”
稍微调整了肩膀和头的位置，诺亚正视林依的眼睛，对于林依言语上的抗拒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
林依面色泛红，却没有起身，只是僵硬地握紧拳头，睫毛轻颤：
“你……你这样，会被误会的。请别捉弄我了！”
短暂的沉默中，只剩下风扇转动的轻响与金属床架因呼吸起伏而轻微晃动的声音。
呼吸交错间，距离近得可以感觉到对方心跳的频率。
彼此呼出的气体在空气中交融，原先得稍微抬头才能看见眼睛的人正被自己压在身下，诺亚较高的体温通过肢体接触穿透衣服传递给了林依的手掌。
“在你眼中我是怎样的‘人’？”
语气仍然平淡，听不出玩笑还是认真。
林依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视线随着诺亚的气息下移，落在那半敞的衬衫领口与若隐若现的锁骨上。她知道自己应该移开眼神、拉开距离、说一句得体的拒绝，但身体却像被温热的水蒸气困住，只能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依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试图偏过头，却在诺亚绕过腋下环住身体拉近的动作中被困住了所有退路。
“我……并不讨厌就是了。”她低声说，几乎像在说服自己。
然而诺亚‘听见’的，却是——
(大概……只是有点寂寞罢了。)
“意味不明。”
“呃？”
“寂寞，”诺亚重复，虹色的瞳光微微闪动，“我从没觉得‘寂寞’是什么不能被轻易说出口的东西。”
“你是怎么......算了。”
诺亚总是这样，只会说自己想说的，只听自己想听的。从两人第一次接触时，林依就知道了。
“那，喜欢？”
诺亚的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玻璃，几不可闻。
林依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看着诺亚虹色反光的瞳孔，像看见什么比星辰更遥远的东西正透过那双眼睛望向她。
两人的唇靠近了，仅隔一厘米。空气像被抽干，只剩下彼此的体温在狭小空间内交缠。
突然。
时间仿佛冻结了。
呼吸声不见了，风扇的转动，甚至窗帘飘动的轨迹也静止了。诺亚的瞳孔深处，那一道虹色的细环猛然扩散，如同将整个世界剥开了一层表皮。
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林依慌乱地拉开诺亚抱着自己的手，却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我不知道。”
微微发颤的声音从林依的喉咙发出。尽管她努力保持冷静，但声音还是颤抖着。
“我不知道什么是你说的喜欢……也不知道你到底在问我什么。”
这是逃避。她知道。
可她此刻的大脑混乱得无法组织出任何合理的逻辑，情绪像被拧紧的丝线，一点一点勒住呼吸。
她想开口说什么，想用玩笑的方式化解气氛。
想转移话题，像平时那样得体而冷静地把一切重新放回可以掌控的轨道上。
她抬起头，勉强牵出一丝微笑，却在看见诺亚虹光映射的瞳孔时，忽然哑了声。
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睛像一面深不见底的冰冷湖水，通向远远超出她理解的世界。她垂下眼睫，不敢与那双虹色的瞳孔对视，仿佛那里藏着能剥开心灵的刀光。
她的手心还残留着诺亚皮肤的温度。那是热的、温暖的，却令人不安。
喜欢？
——不，那不是喜欢。那只是……只是对她太特别了。
她的眼神总是像能看穿一切，像能看见灵魂、思维的褶皱与缝隙。
她总说些听不懂的话，总做些令人措手不及、莫名其妙的事。
可为什么，在她靠近自己的时候，身体却无法动弹？
那种压迫感，明明让人窒息……却又令人沉溺。
一个她不应属于那里的地方。
“我……我不明白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林依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着，眼睛从推开诺亚的手后就没有再正视过她的脸，自然也没能注意到诺亚因她突变的态度越发冷漠、无意间透露出属于本性的神色。
“抱歉，我只是……只是觉得太靠近了。”
她试着站起，却发现腿不听使唤，像踩在尚未凝固的液体上，虚浮、冰冷、摇晃。
而她的心脏还在猛烈跳动，不是因为羞耻，也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因为——她害怕自己在期待什么。
期待诺亚再一次伸手。
期待她再一次凝视自己。
“……够了。”
她闭上眼，轻声说，像是向什么人乞求，也像是对自己下命令。
——不能再继续了。
再继续下去，她就真的要失去“正常”的自我了。
她并不讨厌诺亚。甚至可以说，她的内心被她深深吸引。
但她无法承认。也无法接受。
她只是林依，每天按时写笔记、被老师信任、那个期待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的普通优等生。
而诺亚，则是强行介入她的人生、破坏她世界秩序的变量。
她不该靠近她。
却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如果没事了，就回教室吧。”林依压抑着声线说道，不等诺亚回应就转身离去，脚步凌乱。
诺亚看着她的离去，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只是静静地躺回枕上，把被单拉过自己头顶。
啪，咔哒。锁舌重新弹出固定。
世界归于寂静，黑暗重新将诺亚包围。
“寂寞”这个字眼在她口中被反复吞出咀嚼咽下，明明还在呼吸，胸口的闷痛、窒息感却越来明显。
(好难受)
林依和自己是相似的，但又是相反的。
彼此吸引，却又因为害怕触碰真实的彼此而不敢靠近。就像两颗漂浮在太空的星体，彼此有引力，但一旦靠得太近，就会坍塌毁灭。
人类的关系性就是那么可悲又脆弱的东西。
(不想待在这里)
把告知自己要早退的邮件发送到班主任的邮箱后，诺亚掀开被单，被闷热的环境熏红的脸从被褥中探出。
诺亚起身，一步步走到窗户边，拉开，爬上窗台，她抬起一只脚，踏上窗沿，身体微微前倾。
风顺着她半敞的衬衫滑入领口，像一只无形的手掌，从锁骨抚向肩头。
她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不想回教室……也不想和别人说话。)
(只想一个人待着。)
诺亚现在所在地方是位于三楼的保健室，往下看去一股失重感油然而生。
诺亚没有再犹豫。
她轻轻松开了抓着窗沿的指尖。
身体失去了支撑，微微一晃。
然后，她跳了下去。
“喂——那边干什么！！”
下方，教导主任正拿着记录板从教学楼前经过。他听到轻微的窗框响声，抬头的瞬间，看见一道人影从三楼的保健室窗口坠下。
“自杀！？”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一边大喊一边猛扑过去，双臂张开，试图接住或至少缓冲这个下坠的身体。
可就在此时，坠落的女孩忽然睁开了眼。
虹色的瞳孔在阳光折射下绽出宛若玻璃破碎的绚光。
绿色的粒子凭空出现将诺亚包褢，刹那间身上的校服被白色的礼裙替代，发色由栗色向浅蓝与水绿渐变的色泽蔓延至发尾，左右两条马尾如身处水中般反重力飘荡，整个人悬停在半空当中。
——诺亚在坠落中，完成了她的“变身”。
“啊抱歉，刚才好像让老师受惊了，不过我今天要早退了。”
教导主任愣住了，连手中记录板都滑落在地。毫无疑问，方才发生眼前的事情他超出预期，未等他消化接收的信息，悬浮在空中的少女已向着远处飞去。
“拜拜。”
与此同时，教室内。
林依坐在最后排，表面上正低头翻阅着教科书，纤细的手指一页一页地拨动着。然而她的眼神却空洞而散漫，焦点失了准，根本没在看书上的内容。
她的脑海仍然停留在刚才的场景。
诺亚躺在病床上，那具苍白纤细的身体，近得几乎让人窒息的距离，以及她那句——“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人’？”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
像能剥开心灵的深层防线，看见最深处那个被她连自己都拒绝承认的自己。
“……喜欢？”
那轻飘飘的字眼就像还贴在她耳边，她一直在逃，却无法逃离。
她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记忆甩出脑海，结果却像一滴墨落进水里，越搅动越浑浊。
“林依，老师叫你呢。”
同桌小声提醒了一句。她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忙坐直，抬头回应讲台上的老师。可视线扫过教室角落时，她本能地往诺亚的位置望了一眼。
空的。
没有人坐在那里，连椅子都没被拉出，背包就这样被挂在课桌边的挂钩上。
她胸口忽然轻轻一紧，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早已预知却无法阻止的预感。
片刻后，老师打开联络终端：“诺亚同学因身体不适申请早退了。”
林依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细小而密集的电流轻击了一下。
她低下头，手指却紧紧扣在桌角。
(早退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听见什么。想听见诺亚重新回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坐在她身边？还是干脆再也不要回来，让这段混乱的情绪被时间压进记忆底层？
(她怎么可能只是早退。)
(是因为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