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寂静。
她躺在一片白色液体构成的空间中，像被母胎重新包裹。
有人在轻轻呼唤她。
那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穿越重重水波传来。
“诺亚……回去吧。”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那个温柔地笑着的女人。
那是她母亲，吗？
骗人的...骗人的…这一定在做恶梦！
快醒，快醒过来呀！
妈妈….
“…帮帮…我...妈妈…别丢下我…”
如果那天自己没有擅自跑出家门，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自己的存在是一个错误 ，诺亚曾不只一次这么想过。
然而父亲只是无视了她，诺亚从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情绪...愤怒、悲伤、甚至没有恨意，没有任何情绪反馈给她。
只有沉默，像是一道看不见的墙，将诺亚封锁在孤独里。
但为什么无视她？难道不是因为她，母亲才会死吗？
“.......”
她睁着眼，从那混乱的泡沫幻境中脱出。
随着高度的快速上升，周围的温差骤然拉开，体表温度迅速冷却，诺亚杂乱的思绪也随之渐渐冷静下来。
在距地面约八百米的高空，诺亚随气流缓缓飘动，任由自己的身体在半空中微微旋转。
裙角如波浪般层层翻涌，丝带与发丝在重力失效的飘悬中展开，像半透明的触须，在阳光下泛出水蓝与翠绿的光泽。
水母。
这是对诺亚当前状态最贴切的比喻。
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思想，只需随波逐流的浮游生物。仿佛将自己从一切情绪与责任中剥离，只剩下一具空壳。
——当着学校老师暴露了。
——被拒绝了。
——好尴尬，不想回去。
——但是，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的人生，完蛋了。
昨天变身之后，诺亚原先的身体也发生某种变化，先是她的感应异能得到不可思议的进化。
再然后，当诺亚从死亡的余韵中苏醒后，过去那些本应被记性不好的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就开始不时浮现，反复不停地刺激着她紧绷的脑神经。
当那种死亡的气息几乎亲临其境般传递过来与被埋藏于记忆深处的代表痛苦的碎片产生共鸣时，诺亚害怕了……
她总是这样，因情绪和激情驱使，做出冲动、未经深思的决定，而等到冷静下来时，才意识到不妥，开始后悔。
先前因成为了魔法少女，获得了强大力量而自满得意的诺亚在亲身体验一遍死亡的恐惧后，已经失去了那份无知带来的自信。
诺亚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基本上接触过她的人大多会给出类似的评价。可是那“随心所欲”表象背后的本质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试图思考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思维只浮于表面，待它掠过内核仍是虚无。
诺亚一直以来只是本能想要逃避让自己感到压抑、可能伤害自己的一切，责任、家庭、学校、社会、交际、未来......
越是试图接触这些事情，她就越是痛苦。
越是明白这些事情，就越是清楚自己的不合格。
因感到害怕、选择逃避并不是懦弱的表现，人应该做的本就是先成全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不做不想做的。
人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为什么不能就这样放任自流？自己为什么要为此受到非议？
明明没有什么比开心地活着更重要。
这绝非错误。自己也一直以此为人生宗旨。
可为什么没有坚定觉悟的她能够拥有变身魔法少女的资格？让这样的自己掌握力量真的合适吗？
魔法少女与宇宙噬菌体是从根源上便注定是永恒的对立。
不是理念冲突，不是种族矛盾，而是生物构造上的绝对对立。
魔法少女为了人类的存亡，必须猎杀每一个噬菌体；宇宙噬菌体则本能以捕食魔法少女和人类为生存之道。
一个无法对话、无法共存、无法妥协的战争生态。
她张开手掌，掌心中青色粒子汇聚成一颗微光闪烁的光球。片刻后，那光球又随着她的意念散开，化为无数细小光粒，缓缓消失在空气中。
“光”的力量源自于心灵，因此每一个魔法少女所发挥出的力量都是独一无二，哪怕是人类有意引导也无法完全抹平个体内心的差异。
那么自己的本质是什么？
她不知道。
....
新东国13区，这个地区最热闹都市繁华的商业街上，人们都举着自己手中的终端机，给那个被他们围在中央的女孩拍照。
按往常，没有特殊情况生活在现代的普通人几乎无法在日常生活接触到真正的魔法少女，她们就像是游离于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存在。
而眼前的这位少女美丽得近乎不真实。但从脸型来看，她大概只有十四五岁，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可爱更合适。
那双毫无波动、如宝石般华丽冰冷的虹色眼睛和仿佛不把一切放在眼中的神情为她的气质又附上了一丝非人的神性。
当然，如果无视掉她脚边被绑在路灯柱上那四名鼻青脸肿、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女的话，画面就更加完美了。
而当事人诺亚本人只是站在风中，头发在都市热风中飘动，平静的外在下是内心一片茫然，她并不擅长面对镜头和人群，这从她染上了浅浅绯红的脸颊和发烫的耳根可见得。
事情还得回到数分钟前。
那时的诺亚刚结束一次毫无目的的飞行，在十三区商业街附近降落。她只是想在人群中隐匿片刻，让自己的思绪也随着城市的喧嚣分散一些。
可她没想到，刚准备走出巷子，就撞见了那一幕。
几个男女把另一个穿着同一所高中校服的学生推入了诺亚所在的狭窄小巷的阴影里。
【霸凌/欺凌】，远在文明诞生前就存在的问题，范围括盖全球乃至非人类。
即使是在人类已能完全掌握热核反应和利用“光”粒子制造不具有任何放射性污染的反应堆技术，生产力得到解放的今天，这个曾被梦想家们称为“后世乌托邦”的时代里，校园这孩童的社会仍潜藏着原始社会般的残酷。
高速发展的文明，并未抹去人类本能中的优越欲与排异机制，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文明”的方式呈现。 有时是言语，有时是孤立，有时是沉默的凝视。 而这一次，是拳头(纯粹的肢体暴力)。
“喂，佐佐木！你最近很嚣张嘛！”
被叫作佐佐木的少女只是本能地因为疼痛握住那只拉扯着他头发的手，却又不敢真正反抗。
霸凌者的领头是她篮球社团的前辈，母亲是家长会主席，祖父是校董，父亲是企业高管，这样的人没有人会有交恶的打算。
眼前是一条阴暗肮脏的小巷，尽头只有一堵高墙，一旦进去除入口就无法逃离了。
在他们的簇拥下，佐佐木被推向了小巷深处。
和许多人一样，佐佐木也曾多次幻想着能遇到这样的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一个能够改变人生的特别之人，并非易事。
然而这看似苦难的开始，却让她来到了命运的转折点。
或许，这是坏心眼的神明一时兴起，赐予的残酷又奇迹般的邂逅。
“哐！”一声闷响，金属垃圾桶因撞击应声倒地，少女跌坐在地上。盖子被冲击震开，原本堆积在桶内的污秽与残渣顺势倾泻而出，浊臭四溢，污水在地面缓缓流淌，将洁白的校服污染。
他们把跌坐在地上的佐佐木围了起来，手中举起的是已经打开录像功能的终端机。
咔嚓咔嚓。其中一个女混混盯着佐佐木脸蛋的眼神中恶意浓厚，她蹲在在佐佐木面前，一手中是打开又合上的剪刀，发出了令人不安的金属摩擦声，另一手正抓起佐佐木校服的下摆。
“听说你喜欢勾引别人男朋友啊？”她吐了口口香糖，笑着抽动佐佐木的校服下摆。
“来嘛，既然那么爱出风头，就给大家看看你脱光了是什么样子？”
她话音未落，在她身后另一个男生已举起终端机凑近，镜头特意对准佐佐木的脸。
“别哭啊，笑一个。不然我把你视频发给你爸妈哦——”
佐佐木死死捏着衣襟，嘴唇咬得发白。她不甘心，但是不敢反抗。她身体本能对那尖锐的金属感到恐惧而发抖，额前冷泪和眼角的泪水滑过眼角的泪痣。
就在那一刻，一只突然出现的手从虚空中伸出，掐住了那把剪刀。
“你们现在，是打算做什么过份的事情吗。”
“什、什么人！？”
一道清冷而又稚嫩的女声自她耳边响起，在狭小、昏暗的小巷里回荡。
女混混下意识偏头。入目是一片黯淡中亮起两抹虹光，一双在黑暗中仍发着光的虹色眼睛，而那双眼晴的主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攀上后脑。
一个怪异的白裙少女悄无声息出现，正蹲在两人之间，女混混手中的剪刀也被其一手掐住。
即使她使出全力也无法将剪刀抽回，只能松开后快速起身后退，一不小心还撞上就站在身后的同伴。
诺亚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动身的。身体像是自动行动了一样，只因那一瞬，胸口像被尖刺狠狠戳了一下。
明明刚才还想着逃避一切，但看到一群人围着一个人、像是在玩弄一件玩具时，那份熟悉的“无力”“憋闷”与“厌恶”瞬间浮现——她讨厌这种感觉。
“小鬼……你是从哪……啊呕！！”
一个男混混试图扑上来，却在刚踏出一步时，忽然跪倒在地，脸色苍白，双手捂着口鼻，剧烈干呕，鼻血和酸水自指缝间流出滴落地面。
她缓缓站起，拇指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脆响，剪刀的金属柄应声断裂，金属片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她脚尖原地旋转，裙摆随风掀起，另一条腿瞬间化作鞭索，将那个跪地的男生重重抽飞，撞向了巷子另一侧的墙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掉地上的终端机也被那只白色圆头皮靴用力踩成碎片。
剩下的人都呆住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孩子。
她，是魔法少女。
“等、等等？！你是魔法少女吧！对普通人出手的话你会被联邦通缉的！所以....呜啊！”
“闭嘴。”
回应她的，只有诺亚在她眼中不断放大的拳头和自自己因外力冲击畸形弯曲的鼻子传至面部的剧痛和鼻梁骨断裂的声音。
只在这种时候才想起规则法律什么的，这不是耍赖和明知故犯嘛。那，自己稍微教训一下坏人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一拳砸下，那女混混整张脸都被打歪，鼻梁像被拧碎的塑料一样塌陷，带着血和牙齿翻滚着跌倒在地。
尖叫因被血水呛进喉咙而止住，只能无声地蠕动嘴唇，涎液和血水混合着从嘴角和一边鼻孔流出。
剩下两人惊恐转身就跑，却根本来不及逃走。
面前明明是空无一物，额头传来的疼痛却说明他们刚刚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喂……喂！你不能这样！”一个男生壮着胆喊出来，“我们是未成年！你这样，是暴力犯罪——”
“正巧我也是。”
诺亚走近他，他们下意识后退，却被背后看不见的墙堵住了后路。
她一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脖子，拳头闪电般击中对方面门，骨头碎裂的钝响伴随着一声扭曲的惨叫，鲜血和破裂的牙齿一并喷洒在地上。
另一个人瘫坐在一出颤颤地伸手指向不远处跪在地上捂鼻痛哭哀嚎的女混混：“对不起……我错了……是她，是他们强迫我的......”
诺亚缓缓走近他，低下身，抬起少年刚失手掉落在地的终端机，抬起时几缕发丝垂在他面前，轻声问：
“你们刚刚，是在录像吧？”
“没、没有……我、我只是——”
那双虹色的眼睛中映出那个瑟瑟发抖、眼神游移、裤子被尿湿的少年。
他从一开始就站在所有人最后方，一副唯唯诺诺的随从模样，但在诺亚的感知却是四人当中恶意最浓厚、阴湿的那一个。
诺亚伸手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拽起按到墙上。她盯着那个少年，虹色的瞳孔中泛起微微冷光。
“解锁，马上。“
少年脸色惨白，连连点头，双手哆嗦着接过那台终端机，手指在破裂屏幕上颤颤地输入密码。
诺亚一把抢过，手指在光屏上快速滑动。相册没有加密，没有伪装，文件夹名称甚至都没有改，几乎是一种炫耀式的粗暴与肆意。
她点开其中一个文件夹。
一张模糊的照片瞬间跃出，画面里一个哭得眼睛红肿的女生，衣服被扯破跪在厕所隔间，画面扭曲而肮脏。
她再点开一个视频。
男孩们的嬉笑、女生的哀求与哭喊混杂在一起。镜头不断晃动，像是某种恶意的手持猎枪，在记录一场“捕猎的游戏”，其中甚至于混入了一些成年人的身影。
一张张陌生而年轻的面孔，在屈辱与恐惧中被定格。
诺亚的手在颤抖，眼神却越加平静冰冷。
虽然她多少猜到这不可能是第一次，但没料到会有那么多人被害，还让自己这个刚步入青春期不久的小女生看了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
“下流，恶心，令人作呕。”
她低头，盯着已经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少年，语气里没有丝毫情绪，像在陈述事实。
“这样的话，我就更不能手下留情了。”
“对不起！我错了，我会自首的！请饶了我！”
“所以我才讨厌你们这些大人……真的，真的非常讨厌。”
“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在强者面前瑟缩得像虫子，转过头却去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生物的家伙。”
“我问你——你觉得你该不该打？”
少年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疯狂点头。
“声音呢？”
“该！！我、我该打！求你别杀我！”
“好，成全你。”
诺亚毫无征兆忽然挥拳头。
拳头擦着少年的脸砸进墙面，水泥墙面龟裂出蛛网般的裂纹，尘土弥散开来。而那个少年早在极度的恐惧中晕死过了。
身后的巷子安静得可怕，只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和那些还没晕过去的施暴者在鼻血和污秽中瑟缩颤抖。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还在发出奇怪声音的终端机，又抬眼望向还在地上抱头缩成一团的女孩。
那女孩全身脏污、校服凌乱，肩膀因压抑哭声而剧烈颤抖。她并未因为诺亚“救了她”而表现出欣喜，反而像仍旧不安地蜷缩着，好像下一秒也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诺亚忽然意识到——
她的出现，不只是带来了“拯救”，也带来了“恐惧”。
“你还好吗。”
她的话声很轻，像是在试探。
佐佐木抬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这个拥有超常力量、方才还把人打到昏死的女孩，会主动向她低声询问。
“请问你是……魔法少女吗？”
“嗯。”
那些平常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温暖又感人的台词，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诺亚只能缓缓地走上前，蹲下身，把那个少年的终端机轻轻放在佐佐木伸手能触及到的地方。
“你可以把这个交给警察。”
佐佐木怔了一下，缓缓接过终端机，屏幕上残留着刚刚打开的画面，静止在一名陌生女孩哭泣哀求的脸上。
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出来。
诺亚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可才走出几步，耳边就传来远处急促的引擎轰鸣与联邦机械警车特有的电子警笛。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地上坐着少女，犹豫了一瞬，最终没有飞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