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记略·外篇·异尸》
湘西之地,多奇术,赶尸一脉,尤为诡秘。
老司辰砂,操此业三十载,符咒摇铃,驱使客死异乡之骸归返故土,从无纰漏。
是夜,月隐林深,辰砂引三具额贴黄符的行尸,穿行于雾瘴弥漫的古道。
铜铃轻响,步伐整齐,唯有夜枭偶啼,打破死寂。
行至密林深处,辰砂忽觉阴气大盛,非属身后行尸。
拨开浓密藤蔓,见一男子卧于腐叶之上,面色惨白,唇边獠牙微露,衣着古怪,紧束漆黑,料是异乡客死于此。
“唉,可怜人,既遇上了,便顺路带你一程,莫曝尸荒野。”
辰砂叹息,取出备用的辰州符,口中念念有词,将符纸拍于其额上。
摇动摄魂铃,喝道:“起!”
那尸身毫无反应。
辰砂蹙眉,再催法力,铃音加剧:
“起身前行!”
尸身依旧僵卧,眼皮却倏地睁开,露出一双碧色瞳仁,直勾勾瞪着他。
辰砂心中一惊,暗忖:
莫非是新死不久,魂魄未散,抗拒离体?
遂又换安魂咒、驱役咒,甚至以鸡血墨线弹其周身大穴。
那尸身只是微微抽搐,喉中发出“嗬嗬”异响,非但不听指令,反而挣扎欲起,力大异常,竟将墨线崩断数根!
“好凶的煞气!”
辰砂倒退一步,冷汗涔涔。
他行走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抗拒法术的尸身。
正惊疑间,那异尸猛地坐起,张开獠牙,发出一串急促而古怪的音节:“Vrykolakas!Θέλετε αίμα!”
辰砂愕然,完全不解其意。
只见那异尸嗅了嗅空气,似乎对他身后那三具安静的行尸毫无兴趣,反而对他这活人的气息显露出极度贪婪,猛地扑将过来!
辰砂大惊,急忙闪避,摇铃催动三具行尸挡在身前。那异尸与行尸撞在一处,竟张口便咬,行尸受辰砂操控,只知前行,不知反抗,瞬间被撕扯得肢体零落。
“孽障!安敢毁我行尸!”
辰砂又惊又怒,知其绝非寻常尸变。
寻常符咒法术竟似对其全然无效,仿佛…仿佛二者所循并非同一道统。
眼看异尸撕碎行尸,又扑将过来,辰砂狼狈不堪,
忽福至心灵,想起早年听师父提过极西之地亦有尸怪之说,惧圣物、厌蒜头、畏日光。
他虽无十字圣物,但腰间葫芦里正有泡了雄黄蒜头的烈酒!
危急关头,不容多想,辰砂拔开塞子,将辛辣刺鼻的蒜头雄黄酒猛地泼向异尸面门!
“嗤——!”
异尸面部如同被强酸腐蚀,冒出阵阵白烟,发出凄厉惨叫,双手捂脸,踉跄后退,对那气味惊恐万分,再也不复凶悍,转身便跌跌撞撞逃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辰砂惊魂未定,看着一地狼藉的行尸残骸,又望那异尸消失方向,苦笑摇头:
“原来是番邦的僵尸,听不懂咱家乡的咒令…晦气,晦气!这趟真是亏大了!”
自此,辰砂赶尸,凡遇衣着怪异之尸,必先以蒜头试探,方敢接近。
……
《志怪记略·外篇·叶公新篇》
……
有名士赵子衿,痴迷龙文化,居所名曰“蛰龙轩”,遍悬龙纹画卷,案头垒满《四海龙王》、《应瑞图志》等典籍,口中常念:
“真龙乃天地祥瑞,能见一面,死而无憾。”
某夏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赵子衿正于轩中临摹龙睛,忽觉窗外亮如白昼,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气息笼罩天地。
他推窗望去,只见云端探下一巨大无朋之首,鹿角、驼头、兔眼、蛇项,覆盖青鳞,口旁须髯飘动,金色竖瞳如同熔炉,正静静凝视着他。
真龙现世!
刹那间,赵子衿魂飞魄散。
书中祥瑞化作眼前实感,那庞大的躯体、磅礴的力量、非人的冰冷注视所带来的压迫感,远非风雅图画所能承载。
他尖叫一声,“扑通”瘫软在地,股栗不止,涕泪横流,脑中空白,唯有最原始的恐惧攫紧心脏,往日憧憬荡然无存。
云端真龙见状,熔金般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清晰可见的…不悦与失望。
它发出一声低沉龙吟,非震耳欲聋,却直透灵魂,充满了被亵渎的怒意。
风雨骤急,龙尾一摆,一道电光劈入轩中,卷起瘫软的赵子衿,瞬息间与龙影一同消失于茫茫雨夜。
家人寻之不得,皆以为遭了天谴,或被雷火焚身,悲痛欲绝。
三年后,有采药人于极深山中迷路,误入一云遮雾绕之幽谷。
见一人衣衫褴褛,却神情平和,正与一额生小小玉角、眸显竖瞳、嬉笑追逐的女童玩耍。细看之下,其容貌竟与失踪的赵子衿一般无二。
采药人大惊,上前询问。
赵子衿见外人,先是一怔,随即淡然一笑,抚摸着那明显非人之女童的头发,道:
“昔日叶公好龙,见而失色,徒留笑柄。吾之诚心不足,亦受惩戒。
然龙君非仅降怒,亦予新生。此乃吾女,承一丝龙血,吾于此守护她,亦赎前愆。”
言罢,云雾合拢,幽谷与人均不复见。采药人归后言之,众人皆称奇,方知“好龙”非虚言,然其中敬畏,远非风雅之士所能轻言。
……
《志怪记略·外篇·无忧之诗》
南山深处有秘谷,名曰“忘忧”,传言乃上古遗民避世之所。
谷中四季如春,物产丰饶,无病无灾,无争无斗,人人面容恬淡,安居乐业,不知外界岁月几何。
中有青年名云墨,性喜诗文,立志要作出世间最美诗篇,颂此桃源胜景。
然其诗作虽辞藻华丽,描绘精细,读来却总觉平淡寡味,如饮白水,难动人心。云墨百思不得其解,郁郁寡欢。
“谷中万物皆美,生活尽善,为何我的诗却毫无灵魂?”
他问长者。
长者笑答:
“无忧无虑,便是极致幸福,何需灵魂震颤?”
云墨不解。
终有一日,他按捺不住心中困惑,瞒着族人,循着一条几被遗忘的隐秘小径,走出了“忘忧”地界。
甫一外出,天地骤变。
但见秋风萧瑟,草木枯黄,远处人间城镇,有饥馑贫苦,有离别哀哭,有征战杀伐,有生老病死…种种悲苦、挣扎、欲望、绝望,如同浑浊巨浪,扑面而来,冲击着他纯然无忧的心灵。
他目睹一老农跪于龟裂田埂痛哭,感受其绝望;他听闻寡妇夜哭战死之夫,体会其悲切;
他见书生考场失意投河,感悟其幻灭…外界之“苦”,与他谷中之“乐”,形成极致对比,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云墨大受震撼,恍恍惚惚返回忘忧谷。归来后,他闭门不出,往日恬静面容常带悲悯沉思。
数月后,他提笔挥毫,诗句如江河奔涌,倾泻而出。字里行间,既有对桃源至乐的珍惜,更充满了对外界悲苦的深切体悟与悲悯,一种复杂而深沉的力量跃然纸上,感人肺腑。
诗成之日,谷中溪流呜咽,飞鸟徘徊,闻者无不悄然泪下,方知何为“动人心魄”。
长者读其诗,长叹一声:
“你终究是出去了。也罢,至乐无文,大悲赋形。悲剧,方是滋养灵魂与创作的最深土壤。
从此,你方算真正的诗人了。然这份‘懂得’,亦是一份沉重的礼物。”
云墨默然,望向谷外方向,眼中再无全然无忧的澄澈,却多了份沉静与了然。
他的诗篇成了忘忧谷唯一的异色,提醒着众人,绝对的幸福之外,还有一个真实而痛苦的世界,而那,正是所有深刻艺术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