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3日
我用拇指按压自动铅笔的弹簧，0.5mm铅芯从笔尖滑出，断裂在草稿纸上。恰好三月的风裹挟着樱瓣穿过半开的窗户，樱粉色碎片如被揉皱的绸缎飘落，轻轻覆盖住尚未完成的几何题辅助线。
这是自己第一次被飘进教室的樱花打断演算。好奇的打量，指腹触碰花瓣，冰凉的触感沿着指纹渗入肌肤。
“咻——”
粉笔头撕裂空气的尖啸比数学公式更先抵达耳膜。碳酸钙粉尘在课桌绽开霜色星云。黑色帆布笔袋表面沾染白色污渍，让我的睫毛如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震颤。比起解不的开非欧几何难题，这种突如其来的无序更令我喉咙发紧。
"钟君诺！"
顺着这道裹着焦糖玛奇朵香气的声线抬头，罗玲老师正用教案抵着讲台俯视我，她墨绿色卷发垂落在琥珀色瞳仁前，让那道目光像穿透晨雾的探照灯，连我指缝间残留的樱瓣水汽都无所遁形。
"课后到我办公室喝茶。"尾音里掺着未融的冰碴。
要凉。
窗外的樱花突然变成刺向视网膜的利刃，我默默给自动铅笔装上新的铅芯。捱到下课铃响的十五分钟里，罗玲裙摆掠过讲台，细高跟敲击地面的脆响消失在走廊尽头。
合上桌面的《几何原本》，后桌冯顿倒抽冷气的声音格外清晰，同桌欧阳茜顶着摇摇欲坠的丸子头，从数学课本后探出半张脸，沾着草莓果酱的便利贴被推过课桌分界线。
「自求多福（¯﹃¯）ノ」后面还画着流泪的兔兔，耳朵上歪歪扭扭写着"SOS"。
我对着便利贴上晕开的果酱痕迹皱眉，欧阳绝对刚偷吃完草莓大福。晨光穿过她发髻上的兔子发绳，在草稿纸上投下跃动的光影。要是让冯顿看见零食残渣，绝对会被追问到地老天荒。
"钟钟......"欧阳茜用气音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被我用《几何原本》精准挡住企图撒娇的脸。"数学课代表选拔就在下周哦？"
"与我无关。"
淡然走向办公室的途中，脑海编辑着与罗玲打交道的措辞，运动鞋碾过地砖拼接处，隔壁班飘来的《天空之城》口琴声打断我的思绪，昨夜陪姐姐练琴的记忆突然复苏，自己又在《月光》第三乐章的琶音打了结。果然比起古典钢琴，我还是更适合架子鼓撕裂空气的狂放节奏。
数学组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后，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嗡鸣如同末日审判的号角。罗玲将作文本甩在试卷堆成的山脉上，"周记"二字在顶灯下泛着冷光。而我的视线却被她凌乱的办公桌吸引——雪白山茶钩针织物蜷缩在角落，错位的针脚在花瓣边缘织出锯齿状伤痕。
这朵畸形的白山茶，是整间办公室最接近"私人"的物品。
"解释。"
她指尖敲击着被我工整的楷体字周记内容，裸粉色指甲的月牙清晰可见。推过来的纸页上，"想成为姐姐那样的人"被朱红波浪线缠绕成荆棘王冠。
唉？这个发展完全偏离预设轨道，我准备好的说辞顿时卡在喉间。
对上罗玲琥珀色的眼眸，听见自己用最乖巧的声线回应："老师，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更换周记主题。”
“所以你就把周记观察对象换成你姐姐？”
“优秀的人值得被记录。"
“你真向往她？”
“当然。”谎言的铅坠在胃里凝结。
真实愿望是成为图书馆天台上晒太阳的狸花猫，每日工作是在阳光里摊成液体，顺便接受学生的投喂——当然，不提供摸摸服务。至于那些关于姐姐的溢美之词不过是应付作业的标准化答案，就像我用圆规画出的完美同心圆。
“这也不是你从《动物世界》观察记，变为《姐控观察周记》的理由。”罗玲收回作文本。“连续两周周记都在讴歌令姐，我还以为你在鼓励个人崇拜。”
“……”
因为你不让我写动植物观察记啊。
余光瞥见窗边隆老师正在调整百叶窗，阳光被切割成栅栏状的阴影，如同某种无形的囚笼笼罩下来。罗玲耳垂上的珍珠折射出冷调虹光。
这让我觉得她美得令人惊艳，同时暗藏危险。
她将碎发别至耳后，银质尾戒在光下闪过。这个入职不到一年的新教师，此刻眼神竟透着二十年教龄的压迫感。
"令姐当真完美无瑕？"
罗玲倾身逼近，山茶香混着混着红丝绒蛋糕气息刺破安全距离。我盯着她领口摇曳的山茶花胸针，喉间泛起铁锈味的苦涩。
需要改变策略。
"嗯。"
将视线转移到窗台上跳动的光斑，用最精确的15度角低头。这个角度能让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是我经过十几次镜前演练的最佳示弱成果。
她继续欺身压近，作文边缘抵住我的胸口："上课走神的原因？"
说实话会被要求写千字检讨，而明天要交的物理实验报告还未写完，必须尽早解决此刻问题。
于是我垂眸快速眨眼，右手揪住校服运动外套下摆："对不起..."喉间溢出的哽咽恰到好处，湿润感在眼眶漫延时方敢抬眼，"您能原谅我吗？"
按照过往多次类似场景的经验，对方应该叹着气递来纸巾，而自己将在一分二十秒内脱身，本该是完美的谢幕。然而罗玲忽然勾起唇角，我的危险感知立马疯狂叫嚣，她眸中碎裂的暖阳正在重组为冰棱。
"可以，有条件。"
空气骤然凝固。我盯着她小指的尾戒，想起《动物世界》里眼镜蛇攻击前的颈部膨大。那枚银环像极了数学公式里危险的未知数X。
"请讲。"
"先承诺。"
她交叠起裹在黑色丝袜里的双腿，细高跟敲击地面的节奏像定时炸弹倒计时："我会伤害你吗？"
"不会。"
"是谁的过失。"
"我的。"
笑意在罗玲眼角漾开，捕兽夹咬合的金属脆响在耳畔炸开。她温热的指腹捏着纸巾擦过我的眼尾，瞬间脊椎窜过电流般的颤栗。这个触碰的力度经过精准计算，完全介于师长关怀与越界之间。
作为谈判桌上的乙方没有......
"条件是——"罗玲将纸巾揉成团抛进垃圾桶，"做我的课代表。"
脑海瞬间闪过三个候选人的名字，全部是普通班年级数学前十的优等生，期中考试满分的全能学霸，还有那个能给自己出题做的刷题机器人。而自己的成绩单永远在100-108分内上下浮动，如同被设定好参数的NPC。
“老师…”推荐名单的说辞被她的眼神切断咽喉，"好。"这个单音节违背所有理性判断脱口而出，门口传来开门的闷响。
落荒而逃的瞬间，下节课的预备铃正在办公室门外摇晃。不安的感觉促使我回望，罗玲黑屏的显示器骤然亮起——Excel表格里“钟君诺”的历次数学成绩连成完美的正弦曲线，波峰波谷永远控制在±8分误差带，如同经过傅里叶变换的优雅函数。
视网膜残留的影像让我回教室的路上慢了半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