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数学练习册最后一道几何证明题收尾,中性笔尖漏出墨渍,在食指关节处洇开墨色的云团。我盯着作业本上未干透的字迹,那些排列整齐的公式正在吊灯下蒸腾。
手机屏幕在茶几上震动出蜂鸣,19:07的数字下方浮动着兄长从太平洋彼岸发来的消息:"糯糯记得给家里绿植浇水!"配图是他办公室里那盆蔫头耷脑的多肉。
我望向液晶电视旁的龟背竹,月光正顺着叶脉滴落,在大理石上积成墨绿色的水洼。
而玄关处我等待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第三层鞋柜的阴影依旧空荡,姐姐的牛津皮鞋仍未归来。这个月学生会办公室的灯光怕是要把整栋行政楼的飞蛾都吸引过去了吧?
"咕——"
胃袋发出不满的抗议,像是从洞穴深处传来的,被遗弃幼兽的呜咽。饥饿感促使我走向厨房。
咖喱牛腩的醇香从恒温锅气孔中渗出,料理台上码着三色保鲜盒,青椒丝与胡萝卜丁在透明容器里列队待命,电饭煲指示灯亮着绿色。往常这时候早该响起母亲"小诺洗手吃饭"的呼唤,或者朴姨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探出头来。而现在,消毒柜玻璃门上只映着我独自晃动的影子。
指尖抚过冰凉的料理台面,记忆突然被某种温度撬开缺口。母亲总爱在蛋炒饭起锅前撒上黑松露碎末,那些深褐色的晶体坠入金黄的蛋液时,会爆发出类似雨后橡木林的气息。那是再精确的食谱也无法复刻的魔法,是独属于家的味觉密码。
踮脚打开枫木吊柜的刹那,校服下摆扫过料理台边缘凝结的水珠。冰凉的触感顺着腰线攀爬,耳边响起家政课老师敲着黑板强调的守则——烹饪前请务必系好围裙。然而此刻深蓝色的围裙正安详地躺在消毒柜顶层,与朴姨的碎花围裙叠成依偎的云朵。
唉。
铸铁锅在灶台上发出"滋滋"轻蔑的嗤笑。当油星在腕间烙下绯色印记时,我终于领悟朴姨念叨的"七分热油转文火"有多玄妙。蛋液坠入热油的刹那,金黄色的浪涌裹挟着米粒起舞,蒸腾的雾气给料理台蒙上毛玻璃滤镜。当寂静的油烟机突然启动,我才惊觉自己竟忘了打开背景音乐。
我究竟在扮演怎样的角色呢?是照着食谱表演的提线木偶,还是试图复刻记忆的拙劣画师?
"小诺?"
这声银铃般的轻唤漫过耳际。转身时,姐姐正站在门框打量锅中翻滚的蛋液,她学生会袖标上沾染了孔雀蓝墨迹。银发间栖着一片叛逃的樱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右眼角的泪痣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像是被晨露浸润的紫藤花苞。
"姐姐。”我将蛋炒饭扣进青瓷碗,焦边形成的完美贴合碗沿的忍冬花纹。“吃饭。”
“好呀。”
她变魔术似的晃动着不知从何处的辣酱罐,"要不要额外加点魔法调料?"玻璃内壁的猩红纹路倒映着我抿紧的唇角。“隔壁邻居车教授夫人给的。”
如果是嗜辣如命的母亲和兄长在场,此刻大概已经上演抢夺辣酱罐的混战。至于自己...
摇头幅度克制的恰到好处,低马尾扫过后颈,发梢掠过肌肤的触感让我想起实验室的鹅绒砝码。目光锁定碗沿三粒粘连的米粒——方才因油温失控导致的蛋液起絮失误,此刻已被修正到毫米级误差。料理本就是变量控制的艺术,就像化学实验需要精准的滴定。
将餐盘递给姐姐:"今日学生会海选可有意外收获吗?"
"有哦。"她接过餐盘,指尖擦过我的虎口,"戏剧社学弟被道具玫瑰呛出眼泪,当时他简直像吞了朝天椒的树袋熊。"姐姐舀起半勺炒饭,鼻尖沾着的饭粒随笑声摇晃。
递上湿巾的动作与话语同步:"后现代解构主义的表现形式?"
"可惜审核阈值了。"姐姐擦拭唇角的弧度优雅如天鹅曲颈,"让文艺部全员表决通过了危险演出警示牌。"
连高中部王牌社团都铩羽而归,班里的即兴演出企划成功率能有多少?他们到底打算表演什么?这个疑问在脑神经突触间完成百万次电信号传递后,出口时却变成:"对了,姐姐。"
"嗯?"她咬住最后一口蛋皮,酥脆的咔嚓声像是咬碎了月光。
我收起自己空置的餐具:"朴姨要请假三十天。"
"我知道哦,简讯里说老家祖屋需要修缮。"姐姐转身入厨房衣摆掠过门框边缘,"我也来帮忙。"
在洗洁精泡沫构筑的雪山中,她的感叹穿透水雾:"不过小诺刚才炒饭的样子,简直像是..."尾音轻得像飘落的樱花,姐姐泛红的指尖捏着瓷盘,"像是被灶神祝福过的孩子呢。"
接过她递来的青瓷碗,碗底水珠正沿着冰裂纹釉面滑落。纯棉擦碗布吸水的速度,快得像是遇见阳光的朝露。朴姨挑选厨具的眼光,果然和她炖咖喱的手艺一样令人安心。
"火候控制还需要再调整。"我对着碗底未干的水痕低语,指腹抚过开片处细微的凹凸。
姐姐将濡湿的鬓发别至耳后,顶灯在锁骨凹陷处聚成湖泊:"又开始用理性给天赋编织盔甲了。"含笑声线里,我注意到她眼下淡青的月牙又丰盈了半分——这个发现让擦拭餐盘的动作突然加重,洁癖般反复摩挲着根本不存在的油渍。
姐姐又熬夜了。如果此刻父母结束在马尔代夫的第N次蜜月,或是兄长没有接下那个跨国项目...这个假设刚在脑海形成雏形,就被校裤口袋的震动击碎。家庭群组里母亲发出浮潜视频,波光粼粼的海水中,她的纱巾像水母般舒展;而父亲发来的珊瑚礁照片——渐变蓝的海水被切割成色块,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因为那张与母亲贴面自拍的构图才是真正的视觉中心。
兄长的吐槽紧随其后:老窦的狗粮都撒到赤道了
我默默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把最后一只瓷盘放入消毒柜,脱口而出宣言比关火动作更决绝:"近期晚餐由我负责。"
姐姐手中海绵突然跌落水槽,溅起的水花沾湿她衬衫:"要不还是..."
"我可以。"切断对方的话语比关燃气阀更利落。左手食指指尖无摩挲着右腕间烫红的印记,那里正隐隐发烫,等会改用薄荷脑软膏降温。
姐姐擦干手的动作忽然停顿,她转身发梢扫过我的耳尖:"那明天想吃玉子烧哦,要放海苔碎与鲣鱼花的那种。"
我望着冰箱门上磁铁固定的便签本,上面还留着朴姨圆滚滚的字迹。伸手将"鸡蛋库存:12枚"的数字改成10时,听见自己喉咙里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
"嗯。"
消毒柜运转的嗡鸣声中,我想起了化学课学的焰色反应——不同金属在火焰中会绽放独特的光谱。或许每个家庭的厨房,都在用食物进行着类似的魔法实验,将爱意分解成色香味俱全的方程式。
腕间的灼痛突然变得温柔,像被星空亲吻过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