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略掉我手上正给她收拾的那本英文版《Abnormal Psychology》（变态心理学）第16版的话。
沉甸的书本传递着某种冰冷实质的重量。指尖滑过硬质的书脊，能清晰地感觉到多处严重磨损。绝对是被主人反复摩挲翻阅的“常客”，书架上的核心成员。厚实的书页里不知承载了多少幽暗曲折的人心图谱，剖析过多少灵魂深处的褶皱与暗影。
双手用力将它推进书架上唯一空着的位置，让它紧挨着旁边那本同样厚实的《Cognitive Psychology and Its Implications》（认知心理学及其启示）第七版。两本深色封皮的大部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沉默地矗立在书架上，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立马让下面那些《初高数学教参》和《班主任工作手册》显得渺小而单薄。
身后传来满足的吸溜声。在过分寂静的办公室里，此声被放大了数倍，显得格外清晰而富有生活气息。看来这份来自班级的“心意”，她相当满意，享用得颇为投入，甚至透出几分难得的惬意。
不过……我内心暗自叹息。干炒牛河这东西，精髓就在于刚出锅时那一刹那的镬气和热度！宽河粉必须裹着薄薄一层油润的光泽，焦香扑鼻，入口滚烫爽滑，带着锅气赋予的独特灵魂。
现在……我瞥了一眼墙上指向七点四七分的挂钟。距离它出锅被装入餐盒，至少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热气早已散尽，粉条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出锅时那份弹牙的韧劲，变得有些软塌粘连，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凝结的油脂在粉条表面形成一层暗淡的薄膜，原本诱人的焦香也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温吞的油腻感。
真是可惜了炒粉师傅那炉火纯青的颠勺爆炒好手艺。这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对食物巅峰状态转瞬即逝的惋惜。我一边将办公桌上几份散乱的试卷按班级叠放整齐，一边听着身后那持续不断的、带着感叹的吸溜声，以及偶尔筷子尖碰到一次性餐盒塑料内壁发出的轻响。
整理的动作不停，我又开始将几本散落在桌角的教案收起，指头划过不同日期标注的页角。思绪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
老师对心理学……这么感兴趣？那两本心理书都是领域内分量十足的英文原版，啃下来阅读门槛绝对不低。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这群青春期怪物的诡异心理，以便对症下药、有效沟通？
若是出于这个目的，难道不该首选《教育心理学》或者《青少年发展心理学》吗？《Abnormal Psychology》……这个方向，未免有些过于“深入”、甚至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专业”了。她探究的目光，究竟想穿透多深的层面？
“课代表。”含着笑意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带着刚刚享用完美食后的慵懒余韵。我放下手中擦拭桌面的半湿纸巾，面无表情地偏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帮我倒杯冷水。”罗玲晃动着空荡的马克杯，深褐色的咖啡渍碍眼地遍布着内壁，“要零度的，”她补充道，琥珀眸子瞥了一眼我，“热豆浆留着之后喝。”仿佛在解释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
饮水机就在办公室墙角。我走过去，盯着它顶部闪烁的指示灯。代表制冷模式的那个小灯，倔强地黑着脸，陷入了永恒的沉睡；而它旁边那个代表制热的指示灯却红得发亮，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随时要爆裂自燃，。
我的指尖悬在“热水”那个鲜红的出水按钮上方，距离大概只有一厘米。空气在这一刻凝固。
脑海中无声地演练着七种“意外手滑”将滚烫热水注入她杯中的方案——七种！每一种都清晰得如同高清画面：想象着那滚烫的水流带着白色蒸汽呼啸而下，升腾灼热的水汽模糊视线……以及罗玲可能出现的惊愕表情、被烫到时倒吸冷气的细微声响，甚至可能失手打翻杯子的混乱场景……
最终，在无声的脑内小剧场演到最高潮，我的手指带着某种不甘的妥协、如同被无形的道德枷锁拽住，沉重地按下了旁边那个象征“制冷”的、此刻显得格外无辜的蓝色按钮。
透明的冷水无声地注入马克杯，水位线缓慢而平稳地上升。
“老师。”我将水杯轻放在桌面，避开她的动作，“常温。”声音平静无波。
罗玲正用纸巾优雅地擦拭着唇角，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我，琥珀色的瞳孔映出我的轮廓：“制冷没开？”她的语气疑惑，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现在开了。”目光瞥向她桌角吃得精光的餐盒，里面只剩下油渣和萎蔫的葱花。
视线又扫过她身上浅绿色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流畅的腰线。这食量……与这纤秾合度的身材，完全不符合能量守恒定律的基本原理。
应该是有长期坚持高强度的运动习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哦？”她的尾音扬起，琥珀色瞳孔闪过一抹狡黠，“意外的……细心呢。”赞赏的语气里，怎么听都藏着揶揄。
就在这时，办公室磨砂玻璃门被推开了。
隆老师提着公文包，嘴里哼着走调的《二泉映月》，慢悠悠地踱步进来。他标志性的地中海发型格外醒目。“小罗今天这么早？哟！”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目光看向显眼的餐盒包装，“这包装……不像咱食堂出品啊？”
罗玲脸上的表情瞬间切换。方才的狡黠和享用美食后的慵懒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懈可击的模范教师温婉微笑。
“学生们的一点心意。”她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欣慰，甚至伸出手指，温柔地抚平了裙摆上根本没有的褶皱。目光自然地落在我身上，笑意加深，“我的课代表还主动帮忙整理办公室呢。”笑容完美得像精心设计过的招生海报，毫无瑕疵，却缺乏真实的温度。
“……”
隆老师顺着她的话，好奇地朝我望来。目光带着长辈式的打量。罗玲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然而，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她端坐的方向弥漫开来，精准地笼罩住我的全身。并且，随着隆老师目光在我身上停留时间的延长，这股压力还在持续地、无声地增压，时刻提醒我该有的“表现”。
启动营业式假笑。嘴角两侧的肌肉被强行向上牵扯，形成标准化弧度：“作为课代表应该的，罗老师准备教案很辛苦。”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
这话倒不全是违心。她手写的教案确实逻辑缜密，字迹清丽如行云流水，条理清晰得简直可以投刊发表，让其他老师奉为圭臬。课堂内容的质量也高得离谱，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信息密度极大。只不过……对于一个早已学完整个初中课程、甚至啃下不少高中内容的人来说，那些她精心准备的内容，对我而言不过是……嗯，复习？
“唉，真羡慕你们班的孩子啊！”隆老师放下他的公文包，由衷地感慨着，从笔筒里抽出钢笔，笔尖不经意地划过邻座老师堆叠得资料，“不像我们班那几个皮猴子，别说送早餐了，少气我两回我就烧高香喽！”他摇着头，语气是抱怨，眼底却藏着对自己班级“活力”的无奈认同。
“哪里的话，隆组长，”罗玲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语气谦逊又真诚得无可挑剔，“您带的可是年级重点班，藏龙卧虎。我听说好几个都在积极准备奥数竞赛，都是拔尖的好苗子，前途无量……”她恰到好处地停顿。
“嗨，苗子是好苗子，就是一个个心高气傲的，难管！”隆老师一边拧开钢笔帽，一边朝我的方向投来一个“你懂的”眼神，仿佛在寻求一个同为“受害者”的共鸣，“说起来，你身旁的这个孩子是真懂事，也大方。我们当年哪敢跟老师对视超过三秒？更别说这么贴心了……”他一副忆苦思甜的感慨模样，又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吹了吹热气。
他们这“亲切友好”的社交辞令的寒暄，要持续到何时？自己脸颊两侧肌肉因维持假笑太久，已发酸。
我低下头，借着整理桌面最后几本练习册的动作，迅速让脸上面具归零，恢复成平静水面。只有收拾的动作提醒着我此刻的真实存在。办公室窗外的阳光又移动了一格，在地板上投下新的光影分割线。
时间，被这虚伪的暖意和无声的压力共同拉长了，粘稠得令人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