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摞整理好的作业本被整齐地码放在桌角。我退后一步,审视着眼前焕然一新的景象——数学组办公室在此刻堪称诞生了最完美的工位!教案本按日期一丝不苟地严格排序,从周一的新课引入到周五的习题精讲;红蓝黑三色笔、三角板、圆规、半旧的计算器,各归其位;深棕色的木质桌面被擦拭得光洁如新,几乎能映出窗外摇曳的树影。
而那朵静静立于桌角的白山茶花,被我调整到了一个最显眼也最具艺术感的角度——素白的花瓣微微朝向门口的方向,仿佛一位含蓄又执着的守望者,无声地等待着谁的到来。
“老师,好了。”我退出她的工位领域,声音平稳。
“好。”罗玲老师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她毫不留恋地离开那张临时借用的椅子,动作轻盈得如同一只舒展筋骨的大猫,旋身坐回属于她自己的人体工学椅上。椅子流畅地旋转出半个优美的弧线,罗玲舒适地向后靠去,深深陷入那符合人体曲线的支撑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满足喟叹。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惬意地半眯起来,目光扫过她失而复得的领地,里面流淌着一种近乎慵懒的餍足。
“真不错,”她评价道,尾音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像午后阳光晒的正舒服的大猫。
我提起装着早餐残骸的塑料袋,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桌面,搜寻最后一样不属于这里的物品。
“……便利贴。”我的手指指向那张印着瘦金体诗句的浅蓝色纸片,它像一枚小小的异域邮票,贴在老师桌面这片“整洁大陆”的边缘。
“啊~”罗玲发出一声恍然的轻呼,指尖优雅地拈起那张薄薄的纸片。然而动作却在半途微妙地停顿。
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些风骨嶙峋的诗句上,而是精准敏锐的落在了便利贴的背面——那张被我早晨匆忙间用自动铅笔写下的蝇头小楷,此刻正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她审视的视线中央。
“L.L专属?”罗玲饶有兴致地念出声,舌尖轻巧地卷过这两个字母,那语调里升腾起一种发现新奇猎物且毫不掩饰的愉悦,“课代表……”
她微微歪头,几缕乌黑的发丝滑过光洁的颊侧,眼眸凝视着我,里面盛满了浓稠的戏谑和毫不松懈的探究:
“这是……给老师起的爱称?”罗玲顿了顿,指尖夹着那张便签轻轻晃了晃,“很可爱的防伪标识呢,像给所有物打上印记。”
嗡——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早晨为了忘记和防止餐盒送错,随手在背面角落用自动铅笔留下的标记,正无比清晰地、带着审判意味地映入我的瞳孔。那几个小小的、原本微不足道的字母——“L.L专属”——在视线里骤然燃烧,灼烫着我的神经。
它既是“罗玲”拼音首字母的缩写,也是自己最近在非欧几何的迷宫里反复推敲的那个“极限引理”(Limit Lemma)的代号。啧,竟然忘记擦掉了!
我压下喉头那点异样的紧涩,语调维持着一贯的平稳,如同在陈述一道公理:“只是Limit Lemma的缩写。”
是的,纯粹的数学符号,冰冷的逻辑链条上的一个节点,仅此而已。
“这样啊~”罗玲老师拖长了尾音,那个“啊”字在她唇齿间百转千回,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玩味的纵容。
她用手背轻轻托住精致小巧的下巴,这个姿态让她琥珀色的瞳仁流转出奇异的光彩,精心酿造的陷阱,正散发着致命的甜香。
“那老师……”罗玲红唇微启,声音具有诱哄的低柔,“就期待你证明这个引理的正确性了。”
话音刚落,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侵略性的微笑。纤细白皙的指尖轻巧地捏住便利贴,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优雅和掌控感,从容不迫地将其对折,再对折,最终将它变成一个小小的、无法窥探内部的方块。
每一个折痕都清晰利落,像是在完成一项庄重的仪式。
“我收藏了。”罗玲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的宣布。
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猛地窜起!
那感觉如同一条冰冷且吐着信子的毒蛇,顺着脊椎的骨节迅速向上攀爬,所过之处仿佛瞬间凝结出细小的、刺痛的霜花。我甚至感觉到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以及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在绝对的寂静里,我仿佛听见——庞大而沉重的命运齿轮,在这一刻,因为这张被对折收藏的便利贴,发出了沉闷而无可挽回的咬合声,咯噔一声,严丝合缝。
当罗玲老师将那个小小的纸方块收进她精致的皮夹夹层时,金质搭扣合拢,发出“咔哒”的轻响。搭扣反射出的金属冷光,如一枚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痛了我的视网膜。
——那分明是猎人将觊觎已久的珍贵的猎物,终于纳入自己囊中,才会露出的志得意满的表情!带着掌控一切的满足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欣赏。
就在这一瞬,我才深刻地、近乎惊悚地意识到:讲台上这位美得惊心动魄、轻易就能俘获所有人好感的师者,其思维迷宫与情感逻辑的复杂诡谲程度,比自己所钻研的任何一道令人绞尽脑汁的非欧几何难题,都更加幽深难解,更加……充满不可预测的危险!
“老师,我先回教室收作业。”
我需要空间,需要立刻逃离这双能轻易洞穿一切表象、仿佛能读取思维的眼睛。再多待一秒,那无形的压力都足以让呼吸凝滞。
“去吧。”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日面对学生时那种温和的常态,目光却依旧胶在合拢的棕色皮夹上,唇角的弧度纹丝未变,凝固着一个胜利者的浅笑。
丝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沉重的办公室门。走廊里带着凉意的穿堂风卷着淡粉的樱瓣涌入,带来初春的微寒和草木的清气,瞬间冲淡了鼻尖残留混合白山茶香和柠檬清新剂的气息。
我贪婪地深吸这口自由而清冷的空气,胸腔里那股无形的滞涩感松动,迈开脚步,朝教室方向走去。
刚拐过通往初三(7)班教室的转角,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尖,在班级外墙的宣传栏前忙碌。是林小野。他背对着我,全神贯注地调整着手中水彩画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用一小截的透明胶带固定着边缘。
少年胸前的衬衫胸袋上,别着一朵毛茸茸的蒲公英,纯白的绒毛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不时有几缕纤细的绒毛挣脱束缚,轻盈地飞散出来,如同小小的精灵,亲吻着他胸口的金属校徽,又或者调皮地粘在他微微汗湿的额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