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山茶与蒲公英
我脚步声响起的同时,林小野立刻敏锐地回过头。
“钟钟!”那双清亮的绿眸里盛满笑意,仿佛阳光穿透薄云,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你回来啦?”他手里还捏着画的一角,脸上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气。
“嗯。”我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幅即将被固定到墙上的画作。
画布盛开着大片燃烧火焰般鲜红的木棉花,笔触大胆奔放,色彩浓烈得几乎要溢出画纸,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花朵似乎在呐喊,在宣告着某种不屈的热望。
“这幅英雄花(木棉花)画,”我走近了些,仔细端详着那有力的笔触和饱满的构图,“是要参加下月校庆展览用的?”校庆的筹备海报早已贴满了楼下布告栏。
“不是啦,”林小野摇摇头,又按压了画作右上角的胶带,确保它牢固,“是罗老师委托的,说是班级外墙太素了,需要点鲜艳又提气的元素来‘增加气场’。”
他模仿着罗玲老师温柔又优雅的语气,尾音微微上扬,透出一种努力认真的可爱,“她说要‘镇得住场面’的花。”
我的视线凝固在画中的木棉花上,炽烈的红,几乎灼痛了眼睛。脑海里却极其突兀地闪过另一幅画面——罗玲老师办公桌上,那朵静静绽放的、针脚歪斜稚拙的白色山茶花。一红一白,一炽烈一沉静,一铺天盖地一遗世独立,对比鲜明而强烈,如同两个世界。
白山茶的花语……是什么来着?记忆的碎片在意识深处微微闪光。好像有“纯洁无瑕”、“理想的爱”、“深沉持久的魅力”……记得还有一种说法是:“你怎能轻视我的爱?”
“你怎能……”?一种模糊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念头在心底幽暗的角落悄然滑过,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的尾巴,只留下一道令人不安的感觉。
“很好看。”我收敛心神,退后两步,让视线能容纳整幅画的构图和它在宣传栏背景中的位置,“色彩和构图都很棒,张力十足。刚好让大家欣赏一下我们班未来大画家的优秀作品。”这句话发自内心。
林小野在绘画上展现出的那种近乎本能的色彩敏感度和构图天赋,值得被更多人看到和认可。
“是吧!”得到肯定评价的林小野立刻露出腼腆又难掩小骄傲的笑容,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脸颊也染上一点兴奋的红晕,“罗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红色够醒目,够有冲击力,木棉又是英雄花,自带气势,挂在教室外面,能‘压得住’……”
少年带着雀跃的话音,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望向对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小野眼底原本跃动着的纯粹的、被认可的欣喜星光,此刻却因为我脸上可能闪过的一丝细微表情——或许是瞬间的僵硬,或许是眼神中来不及掩饰的复杂——而不解。
那句无心的“罗老师也是这么说的”,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感知,胃部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缓缓蔓延开的抽搐感。
罗老师,作为代理班主任,她确实无可挑剔,甚至堪称完美。工作认真负责,处理班级事务雷厉风行却又懂得倾听学生意见,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和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质,让她深受班上同学甚至其他年级学生的欢迎和喜爱。
短短时间内,她“美女老师”的名声在整个初中部迅速传开,声名鹊起,连高中部都有学长学姐慕名在下课时分“路过”办公室门口,只为“偶遇”这位传说中的存在。她的魅力,如同她桌上那朵白山茶,清冷又馥郁,无人能否认。
但对我而言……那张被她珍而重之、如同战利品般收藏起来的“L.L专属”便签,那琥珀色眼眸深处如同猎人锁定猎物般的、闪烁着狡黠与掌控欲的光芒,那无声无息靠近时带来的、混合着山茶花冷香的、无形的压迫感……这一切都构筑起一个截然不同的罗玲。一个比非欧几何更复杂、更难以捉摸、更令人……本能地竖起警惕高墙的存在。
“对了,林小野。”我迅速截断自己翻涌的思绪,也打破这弥漫的微妙沉默。
声音刻意放得轻松自然,目光转向他胸前那朵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蒲公英,“这个,”我示意他那团毛茸茸的白色,“蒲公英很衬你。”
自由,随性,带着点不羁的浪漫,又有着坚韧的生命力,风起时便勇敢地飞向未知——这意象确实像极了林小野给我的感觉。
效果立竿见影。
林小野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颜色从浅粉一路飙升到深红,像一只被猝不及防丢进沸水里的虾子,连耳根和脖子都未能幸免,染上了一片绯色。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捏着透明胶带的手指停在半空。
“啊?啊……那个,钟钟,我、我其实……”他变得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左右游移,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下意识地想抬手捂住那朵惹祸的蒲公英,又觉得不妥而缩回,“这、这个是我早上在操场边上……”
他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来源,随即又猛地刹住车,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急急转移话题,“哦对了!我、我新画了一幅素描!是课间速写的校园樱花,感觉光影抓得还行……想给你看看……”
那手足无措、急于掩饰和转移注意力的模样,像极了英语课上被Brown先生突然点名站起来回答复杂语法问题的冯顿,窘迫得恨不得当场蒸发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
青春期的荷尔蒙,真是比任何一道数学难题都更加难解、更加无解的存在。
看着少年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根和慌乱得的动作,我默默地把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基于理性常识的提醒——“小心蒲公英绒毛可能引起呼吸道过敏”——给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刚才那一瞬间的联想,并非源于什么复杂的情绪波动或隐秘的期待。只是单纯地想起,今天早晨出门时,姐姐小心翼翼地将我身上的絮羽,藏进了她校服的胸袋里。当时阳光照在她专注的脸上,绒毛在她指尖闪着细碎的金光。
就在林小野那慌乱的眼神和姐姐清晨低头藏花的画面重叠的刹那,我突然清晰地意识到:
所有被时光之手无意间定格的瞬间,无论是一朵被少年珍重别在胸口的蒲公英,一张被赋予双重含义、最终落入猎人收藏夹的便利贴,还是一朵针脚潦草、却占据办公桌角落的白山茶……
它们都不过是岁月长河中,命运故意遗落的谜题碎片。
此刻它们静静躺在记忆初生的河床上,带着当时的懵懂与微澜。只有等到未来的某一天,当命运的河流冲刷出更多的线索,回望的目光拥有了穿透时光的锐度,这些碎片才会被重新拾起,在记忆的拼图上归位,最终拼凑出那个我们当时未曾看清、或不敢直视的、完整的答案。
而此刻,我唯一能清楚感受的事:罗老师皮夹搭扣轻响声依旧在耳膜深处隐隐回荡,与林小野画中英雄花的无声呐喊,交织成一首初春三月晦涩难明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