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中央空吐着制冷的白雾，在巨大的玻璃窗内侧凝成一层朦胧的霜花，模糊窗外的天色。
我埋着头，把手中一摞试卷按学号排列。身后突然传来声响，是纸张被缓慢翻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有些缓慢，老师在看书吗？我的手下意识摸了摸旁边——素描本呢？
不妙的预感爬上心头，冻结我的动作。莫非……
心脏漏跳半拍，我将试卷放好后，立即弹射转过身——罗玲正闲适地靠在她的办公桌沿上，修长的手指正饶有兴致地翻动着我的素描本！
页面停留在我画的Q版教师群像那页，而她那枚山茶花胸针银链末端恰好精准地点在Q版罗玲的额头上。
“嗯～”她低哼一声，指尖带着鉴赏的意味，轻轻抚过另一页速写线条。画面上是一只毛发根根竖立、金色瞳孔瞪得溜圆、全身透出极度警惕的玄猫。
“线条里藏着飓风啊，”她抬眼，琥珀色眼眸含着笑意望向我，眼里深处却藏着难以捉摸的锐利，“这只炸毛的小东西…该不会是每天雷打不动趴在教师停车场那辆旧桑塔纳车顶上，晒得皮毛滚烫的那位‘校霸’吧？”
就是现在！瞬间飞扑过去抢夺：“还给我！”
动作却在半途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人凝固成极其尴尬的姿势——我一手狼狈地撑在冰冷的办公桌边缘，身体因前冲的惯性而大幅度前倾，另一只手徒劳地伸向被她轻松举过头顶的素描本。
158cm的身高在170cm的她面前，劣势暴露无遗。我的指尖距离那封面，至少还有十几公分的绝望距离。
空气停滞了。僵持的几秒钟里，时间被拉长。百叶窗切割着窗外逐渐染灰色的天光，一道明暗相间的光带在我们身上流淌、变幻。
罗玲微微低头，几缕墨绿色的卷发垂落下来，带着一丝山茶花冷冽香气，轻轻扫过我紧绷的脸颊，痒痒的。
她很满意我的窘迫，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她稍稍退后一步，让自己完全隐入办公桌旁那片由高大文件柜投下的暗影里。只有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泛起一丝非人的幽光，牢牢锁住我。
“想要回去啊？”慵懒和掌控节奏的腔调里，食指和中指夹着素描本，漫不经心地在我眼前晃了晃，封皮划过一道令人心焦的弧线。
“…用你本学期在图书馆的借阅记录换怎么样？我很想知道，除了这些线条，”罗玲指尖点了点素描本，“还有什么东西占据了你的大脑。”
我摩挲着口袋里的U盘。兄长曾经教过的谈判技巧在脑海里闪过，如同快速翻动的幻灯片：
当信息不对等时，要制造变量，打乱对方的节奏。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我调整呼吸，迎上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那里面清晰的倒映着面无表情的脸。
“上周二下午四点十分，”平稳的声音带着笃定，“教师停车场东侧，有人上了你的黑色卡宴。”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到琥珀色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银色长发，在太阳底下，亮眼得很。”
罗玲的眉头倏地高高挑起，弧度是纯粹的、被冒犯的惊讶，仿佛听到荒谬又意外的事情。脸上的玩味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课代表，想象力太丰富可不是什么……”
“啪嗒”的脆响打断话语
一位捧着厚厚一摞作业本、脚步匆匆的老师大概是过于专注，肩膀结实地撞在了罗玲书架上的教案。
“哎哟！对不起啊罗老师！”那位老师立马急匆匆的走了。
哗啦啦——
教案里的纸张散出……铺在罗玲脚边一小片区域，也彻底中断了我们之间绷紧到极限的弦。
罗玲眉头变得蹙紧，冒犯的锐利被眼前的狼藉暂时压下，化为一丝明显的不悦。蹲下身收拾教案。
就在她低着头，手指快速捡起散乱的纸张，一张夹在教案内页的拍立得照片，无声无息地滑落出来，停在了我的左脚边。
目光被钉住。照片里——墨绿与银白在咖啡馆落地窗透进的光线里亲昵地交缠着，不分彼此。姐姐优雅的端着咖啡杯，轻抿拿铁那细腻荡漾的奶泡。罗玲戴着尾戒的手指，正以慵懒却无比亲密的姿态，轻轻叩击桌面。背景是模糊的咖啡厅装饰。
照片的右下角边缘，沾染了一小块焦糖色污渍，像极了搅拌棒在杯壁上划过时，留下的一声甜蜜的叹息。
照片无声地躺在脚边，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复杂的涟漪。
所以罗玲真的和姐姐认识，那么她们之间的关系是……
我弯下腰，捡起相纸。沉默地将它放回老师正在整理归拢的教案上。
罗玲收拾的动作猛地停住。她的手指悬停在半空，离照片只有几厘米。她抬起头，眼眸没有带上惯常的笑意或审视，而是直直地看向我。
眼神复杂极了，有被窥破的狼狈，有一闪而过的无措，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罕见的、难以言喻的……动摇？种种情绪如水底的暗流，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底，快得让我无法捕捉其真实含义。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两根手指，动作带着刻意为之的随意，捻起照片，直接塞进教案夹层深处。然后她抱起那堆整理好的东西，霍然起身，干脆利落离开了办公室，墨绿色的卷发在空中甩过一个微冷的弧度，留给我一个挺直而疏离的背影。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沉了下来，浓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酝酿一场属于春日的急雨。办公室里的光线也随之暗沉，空调送出的冷风吹在皮肤上，带着黏腻的寒意。
雨，终于落了下了。起初只是稀疏的“啪嗒”声，豆大的雨点砸在窗外走廊的瓷砖块上，声音单调而清晰。很快，就连成了密集的线，继而织成了铺天盖地的雨幕，哗哗的声响充斥了整个空间，淹没了空调的嗡鸣，也淹没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低低的交谈声。
雨水在玻璃窗上恣意流淌，将窗外模糊的景物扭曲成一片晃动的灰绿。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到放学后，也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喧嚣的人声像退潮般迅速从教学楼里消失，只剩下空旷走廊里回荡的脚步声和雨水的轰鸣。
我独自站在高中部教学楼冰冷的廊檐下，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注视眼前被雨水统治的世界。
一把宽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斜飘的雨丝，将我纳入一片带着清冽雨气、私密而温暖的空间里。熟悉的气息靠近。
姐姐已悄然来到我身边。她的肩头和校服下摆沾上了雨珠。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幕亮着柔和的光，显示着顶级定制钢琴品牌的页面，上面正轮番展示着各种名贵木材的选项——云杉、枫木、乌木……
“妈妈说，选你喜欢的颜色。云杉木？还是枫木？”
我抬手，轻轻按住了她握着手机的手腕，阻止她继续滑动屏幕。指头触碰到的皮肤感到微凉。
“不用，”语气平缓，“琴房里的贝森朵夫已经很好，够用了。”
“可是小诺…”姐姐似乎还想坚持，语气是惯常的、想将最好的一切都捧给我的温柔。
她顺势将手中那伞柄塞进我的掌心。她的手指冰凉，残留着会议室空调那种过低的冷意，与我手心的温度形成对比。
“上次音乐厅听的独奏会，你说特别喜欢那架云杉木音板的施坦威。它的高音区有种空灵剔透的感觉，像水晶一样…”
“姐姐，”我握紧手中伞柄，声音带着不容转圜的意味，“琴房放不下第二架钢琴。贝森朵夫很大，而且还有其他乐器。”
“……好吧。”姐姐妥协，轻叹一口气。叹息的尾音极其轻柔，瞬间就被淹没在哗哗雨声里，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沙。
密集的雨丝在伞骨末端汇聚，凝成一幕流动的水晶帘幕，将伞下的空间与外面喧嚣湿冷的世界隔开。
“对了，”姐姐贴身靠近。小苍兰混着雨水气息笼罩过来。“今天在学校那边，”她唇角弯起淡雅的笑容，温柔地注视我，“有学生好奇地打听…”她故意停顿，似乎在欣赏我的反应，“早晨和我一起同行的同学是谁…”
姐姐的笑声在淅沥的雨声中逐渐变得模糊，“我说…”故意拉长调子，声音充满调侃，“是只特别怕生的小奶猫，稍微受点惊，就会嗖一下躲进画室或琴房里，三天不见影。”
“……”
沉默在伞下蔓延，只有雨声喧嚣。我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湿漉漉的地面。素描本里炸毛玄猫的形象，浮现在脑海里。
我们并肩走下教学楼的台阶，踏过被雨水浸透、打落满地的木棉花。
握着伞柄的手下意识地向姐姐那边倾斜，确保更多伞面能遮挡她。目光扫过她敞开的衣领处。线条清晰而优美的锁骨凹陷处，细碎的银光在伞下昏暗的光线里闪动——是枚小巧精致的吊坠。
纯净剔透的水晶球体里，正完好地封存着今晨那第一缕蒲公英绒絮。它在水晶球的中心悬浮着，时间在那一刻被永恒地凝固。
春神的请柬，就这样被姐姐以最温柔的方式封存、珍藏。
瞧着在姐姐心口的吊坠，我脑海又闪过那只炸毛的玄猫。或许……该在它的颈间添上一条银链，再缀上一颗与姐姐瞳色相仿的蓝宝石，就像她心口的这枚吊坠一样。
让它那桀骜不驯的炸毛姿态下，也多一点被小心珍藏的意味。
雨还在下，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脚下这片泥泞。我们并肩走入灰蒙蒙的雨幕深处，那把黑色的伞，像一座移动的孤岛，承载着无声的心事，缓缓漂向未知的堤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