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夕光斜斜地切过教室，将黑板分割成明暗两个区域。墙上石英钟的秒针投落在“5”的刻度上，空气里弥漫着周末将至的微醺与尘埃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根熟悉的手指不容忽视地抵在我的课桌。我抬眼，对上欧阳茜那双闪烁光芒的眸子。她的帆布鞋尖正轻轻叩击着地面。
这位总能在放学铃响前三十秒完成所有“预备动作”的少女，此刻的姿态，像极了信天翁在万里晴空中，用敏锐的感官丈量着数千公里外即将到来的季风轨迹，精准得令人叹服。
“五、四、三…” 少女颈侧几缕蜷曲的栗色碎发，被汗水浸出了一层深咖色的湿意，紧贴皮肤。
就在秒针尖端与“12”刻度线完美重合的刹那——
“叮铃铃铃——！”
放学铃骤然响起。
我们同步起身。书包在空中划出两道抛物线，越过教室后门敞开的空隙。
欧阳茜脖颈上那枚蝴蝶领结，在她奔跑带起的风中上下翻飞。
“呼…呼…想不到钟…钟诺你…真的会陪我翘值日！”她背靠着冰凉的教学楼瓷砖墙，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扬起一个灿烂又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笑容。“刺激程度简直爆表！比我们上学期偷溜进高中部天文台还要惊险三倍！”
我掂了掂她的书包，沉甸甸的重量感让我恍惚了一下。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正把自己关在化学实验室里，小心翼翼调配着硝酸钾与硫磺的“黄金比例”，满脑子盘算着如何用改良版的烟花在初中部校长室窗台实施一次“艺术爆破”。
导火索，就是那个让人昏昏欲睡的晨读制度。时间流逝带来的变化，有时真是微妙又清晰。
我们并肩走出校门。街对面小摊蒸腾起关东煮的白色雾气。保安亭的顶棚上，几只肥硕的鸽子正啄食着遗落的薯片碎屑。
突然想去码头整点薯条。
静静停泊在校门外木棉树下的黑色奥迪A8，亮起了日行灯。欧阳茜拉开后座车门钻进去，却又在车门即将关闭前猛地探出身来。
她手腕一扬，一枚草莓味棒棒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被我精准地抓住。
“下周给你带桂香楼的杏仁酥！”
她扬了扬手中印着教育局Logo的牛皮纸文件袋，随即消失在缓缓升起的车窗之后。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车尾灯汇入主干道霓虹长河，最终被城市的脉搏吞没。掌心里，阿尔卑斯硬糖的棱角硌着皮肤。
这已经是她本周第三次的“甜蜜投喂”。少女固执地坚信，糖分是治愈世间一切烦恼与疾苦的万能良药。
欧阳茜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满怀期待塞给我的这些糖果，最终归宿都是严叔的胃袋，包括她上次给的薄荷糖。没办法，这糖分浓度对我来说，简直是甜蜜的酷刑。
转身朝家的反方向前进，城市的喧嚣逐渐被另一种市井的嘈杂取代。菜市场入口处，白炽灯次第亮起，在潮湿微凉的空气中晕染出迷离而混沌的光晕。
刚踏进水产区，一股浓烈混合着海水腥咸的气息涌入鼻腔。地面覆盖着一层滑腻腻的生物粘膜，马丁靴毫不犹豫地踩了上去。
还好没穿运动鞋或休闲鞋。
小心地绕过几座金字塔状堆叠的竹编鱼篓，耳边充斥着增氧泵持续不断的嗡鸣，以及各种鱼类拍打水面的噼啪声。
就在我准备走向蔬菜区时，右后方传来橡胶鞋底在湿滑地面上急刹的动静。
我转身视线迅速扫过，却看见满载南瓜的农用三轮车正慢悠悠地驶过。旁边摊位角落里，渗出暗红色液体的蛇皮袋。
就在那一瞬，一种极其熟悉的被窥视感涌上来，第六感危险警报没有响起，所以是严叔。
“细路女（小姑娘），要唔要试下条马鲛？新鲜游水嘅（新鲜游水的）！”海鲜摊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手中那把厚重的斩骨刀悬停在半空。
我摇头后退一步，靴跟却卡进了排水槽的缝隙里。冰凉的积水一下溅上我的裤脚，湿冷粘腻的触感穿透布料，激得我打了个寒颤，立即到干净区域将脚腕污渍擦除。
肉类区飘来更浓重的血腥味。屠夫的斩骨刀沉重地剁在厚实的砧板上。
我掏出手机，调出摄像模式，镜头对准肉摊上的电子秤显示屏。按下快门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手机暗下的屏幕里，一个高大身影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
严叔线条刚硬的面孔，在手机反光中无所遁形。他此刻正佯装专注地挑选着干菇，但僵硬的动作如同被丝线操控的木偶。
更明显的是，他那只布满茧的手，正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鼻子——基本每次被我发现，他都会做此动作。
这位退役老兵被发现的尴尬，总是显得笨拙而可爱。
“喂！市管所个王sir喺隔篱查秤啊！（喂！市管所的王警官在隔壁查秤啊！）”水果摊主扯着嗓子吼了一声，洪亮的声音吸引了各个摊主的注意。
被我用手机对准的肉摊电子秤上，猩红的数字瞬间从“1500”跳回了正常的“1002”克。
屠夫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割断捆肉的麻绳，刀刃与案板碰撞发出的脆响，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此摊主私下号称“鬼秤”的作弊装置，已经“回光返照”，不过它已经在我的手机相册里留下铁证。收起手机，心里记下摊位，转身汇入了采购的人群。
提着采购好的新鲜食材，推开别墅的铜门，玄关处感应灯光亮起暖橘色的光。
我的视线扫过玄关地毯——两双女士皮鞋整齐地摆放在地毯边缘。其中那双锃亮的黑漆牛津鞋，鞋面精致的马衔扣，与我之前在市中心琴行橱窗里见过的限量款一模一样。
姐姐带客人回家了？真少见，对象是谁？
厨房方向传来切菜声，还有姐姐独特清冷的嗓音，她正哼唱着《月光奏鸣曲》。奇妙的是，另一位柔和的女声与她产生共振。
两种声线交织、编织出一种如同上等丝绸般光滑细腻的和声背景。
原来是许沐冉学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