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沐冉将一头耀眼的金发松松地束成慵懒优雅的法式辫,几缕碎发不经意地垂落在颈侧。身上穿着质地极好的烟灰色羊绒开衫,开衫下露出定制白衬衫的领口——这风格,与姐姐身上那件驼色羊绒开衫,显然是出自同一位设计师之手。
真有默契。
姐姐正用瓷刀尖,挑起被她雕琢成枫叶形状的胡萝卜片,摆放在骨瓷盘边缘。
而许沐冉,则站在一旁,专注地搅拌碗里的蔬菜沙拉。她搅拌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韵律感,手腕转动间,碗中的蔬菜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姿态优雅像在指挥一支隐形的交响乐团。
我注意到料理台一角,摆放着一个贴着全日空航空(ANA)冷链标签的纸盒,里面装的是闻名遐迩的北海道夕张蜜瓜。
“欢迎回来,小诺。”许沐冉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向我,湛蓝的眼眸在厨房的灯光下格外清澈。
反而我看起来像客人,许学姐倒成主人。
“谢谢,也欢迎你。”目光转向姐姐,“带许学姐去琴房坐坐吧,这里油烟重。”
姐姐了然地点点头,用眼神示意许沐冉。
金发少女放下沙拉碗,拿起搭在餐椅背上的琴盒,跟着姐姐优雅的身影走向了琴房的方向。
见她们离开,我正对着琳琅满目的食材,微微有些发愁。
该如何招待这位贵客。
突然耳畔响起爹地浓重港腔的普通话,带着他一贯的随性:“有乜唔掂就打边炉咯!(有什么搞不定的就打火锅嘛!)”
“家训”如同及时雨。火锅不错,能包容各种口味。主意既定,我立刻行动起来。
不多时,紫铜鸳鸯火锅被端上餐桌。红汤沸腾如岩浆翻滚,白汤则如牛乳般温润平静,浓郁的骨汤和牛油的香气弥漫开来。
就在汤底开始“咕嘟咕嘟”冒出气泡,我似乎听见二楼琴房传来施坦威顶盖被掀开的闷响。
一段流畅而优美的旋律流淌而出,是《菊次郎的夏天》。
原来不是幻听。
钢琴声如静泉,带着透亮和润和的质感,清澈而沉稳地漫过。
进入下一个强拍处。
小提琴音如烈焰,带着耀眼和炽热的温度,华丽地切入。
两种音色在旋转楼梯雕花的橡木扶手间追逐、缠绕、应和,碰撞间仿佛有看不见的水晶灯坠被无形的声波击碎,将原本完整的音符分解成跳跃闪烁的棱镜光谱,洒满了整个空间。
我站在厨房与餐厅的交界处,将最后几个心形莴苣片摆入瓷盘。双琴的对话,在食物香气中,构成奇妙的感官图景。
当合奏切换为情感更为深沉的《致爱丽丝》,我悄然移动脚步,倚在了琴房虚掩的门边。
难怪声音会漏出来。
贝森朵夫帝王钢琴泛着温润的光泽。姐姐端坐在琴凳上,侧影优雅如天使。许沐冉则站在她斜后方,身体随着旋律轻轻摇摆。
在深情乐句转折处,许沐冉的琴弓突然在E弦上擦出尖锐、失控的高音泛音!她似乎也被这小小的意外惊到,身体向前倾去,幅度之大,几乎要触碰到姐姐正翻动乐谱的指尖。
一缕垂落的金丝发梢,随着她的动作,扫过钢琴乌黑光亮的漆面。在低音区持续的段落中,那缕不安分的金发与姐姐衬衫的袖口产生若即若离的纠缠与共振。
我抬手,屈指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可以吃晚餐了。”
许沐冉像受惊的小鹿般立即直起身,手忙脚乱地将小提琴从肩上卸下,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红霞,眼神慌乱地避开我的视线。
在她转头的刹那,我见她小巧的耳廓后方,那片细腻的皮肤上泛起珊瑚礁般的潮红——这个关于人类情绪反应的即时性“生物学观察”,鲜明程度足以被载入《人类情绪可视化图谱》的教科书插图。
突然联想到冯顿和李思颖他们,嗯,青春期的少年们都易敏感,易脸红。
餐桌上,蒸腾的雾气模糊了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将每个人的面容都笼罩在朦胧的暖意中。
许沐冉有些心不在焉,筷子第三次从麻辣汤底区域空着归来。
与此同时,姐姐正用公筷将细腻的A5和牛,堆叠在我的瓷碗里,很快便形成了一座丰腴的“富士山”。
“你正在长身体,营养要跟上。”她的语气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接着,她又夹起一块土豆片,施展魔法般,让它稳稳地降落在我的碗里最高处,巧妙地避开了下方的“肉山”。
“别堆了,已经埋没了。”我用筷尖小心翼翼地拨开摇摇欲坠的“食材山”。
“你瘦了。”姐姐对我的抗议置若罔闻,手腕一翻,手打虾滑又落入了我的碗中。
“上一次和妈妈视频时,她特意提到…” 她顿了一下,正在回忆。
“说我比上月例行体检时轻了0.7公斤。”我无奈地叹气,盯着碗边即将决堤的汤汁。
这种对体重变化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关注度,让我深切怀疑她是否连我日常进食的卡路里都进行过周密的计算与分析。
许沐冉似乎被辣椒油呛到咽喉,猛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漂亮的蓝眼眸在水汽中显得朦胧,连带着耳垂上的蓝宝石耳钉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咳…咳…抱歉...”她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只是…你们姐妹间的相处模式,真是…令人羡慕。”
她一边说着,一边无意识地用汤匙搅拌着自己面前的料碟,手腕微微有些发颤。她腕间不经意地与姐姐伸过来递纸巾的指尖轻轻相碰。
“毕竟要替马尔代夫深海里愉快潜水的爸妈,履行好临时的监护职责。”姐姐的语气带着调侃,动作自然地将一片裹满了沙茶酱的毛肚放进了许沐冉的碗里。
这个细微动作让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有趣的事实——这可能是姐姐(在家里向来随心所欲、不拘小节的银发天才)从许沐冉首次来访以来,第一次“守规矩”地使用了公筷。
水晶吊灯在许沐冉线条柔和的侧脸上投下长睫毛的阴影。阴影随着姐姐讲述学生会里一些无伤大雅的趣闻轶事而轻轻颤动,显得十分专注。
晚餐在轻松(至少表面如此)的氛围中结束。收拾餐具期间,许沐冉主动接过了我手中的沥水篮。
“让我来吧,”她轻声说,语气坚持,“今天已经叨扰你们太多了。”
在许沐冉伸手接过篮子时,她微烫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了我的手背。
接触非常短暂,我却瞬间收回手,眉头微蹙。
看向餐厅里的姐姐,她正坐在餐椅上,专注地用软布保养她那柄极其珍视的大马士革纹的陶瓷厨刀。光滑如镜的虹彩刃口上,正倒映着厨房这边,我和许沐冉的身影。
送别时刻,庭院紫藤花架下,迈巴赫已安静地等候着。司机恭敬地拉开车门。许沐冉怀抱着她那价值连城的斯特拉迪瓦里古董琴盒,脚步轻盈地走向车子。
在她即将弯腰进入车厢的前一秒,突然转过身来,晚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金发。
“钟君诺,”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里格外清晰,蓝宝石耳钉在灯下闪烁微光,“你姐姐…梦璃平时除了音乐和…做饭,还热衷些什么?我是说…其他的兴趣爱好?”她的眼神里饱含探寻,想抓住更多关于姐姐的碎片。
“研究代数拓扑的非平凡解,”我指了指她怀中那个承载着数百年历史的琴盒,平淡地陈述事实,“分析跨国集团并购案背后的博弈矩阵,以及…”
微微停顿,迎上她专注的目光,“所有能让空气震颤、发出美妙声响的物体——比如,能让一块三百年前在阿尔卑斯山向阳坡上生长、最终被制成共鸣板的云杉木,继续歌唱的存在。”
许沐冉湛蓝的瞳孔,在我话音落下的瞬息,宛如受强光刺激的深海生物,骤然亮起耀眼的光芒!
那种迸发的、混合着惊喜、向往和强烈认同感的微表情,其鲜明程度和生物电反应的剧烈,足以媲美日本海岸那些受到惊扰时、集体爆发出梦幻蓝光的海萤夜光虫。
直到那辆迈巴赫滑入深沉的夜色,尾灯的光芒彻底消失,我才收回目光。
“今天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慵懒的语调从我身后响起。紧接着,一双微凉的手臂带着琴房的雪松味混合小苍兰的淡雅香气,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肩膀。她身上还残留着晚餐的微热气息。
“食材也准备得很完美,甚至用了鸳鸯锅。”
突如其来的评价让我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想起——冰箱里原本存放着三盒、准备用来烤肉的顶级神户牛肉…不翼而飞了。原来它们今晚已经以最完美的姿态,在沸腾的汤底中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夜风掀起姐姐垂落在我肩头的几缕银发。池塘方向,一只被惊动的夜鹭扑棱着翅膀,掠过水面飞向远处更深的黑暗。
它起飞的方向,紫藤花架的阴影里,半截迷彩裤脚极其短暂地闪现,随即又隐没在黑暗里——严叔,这位尽职尽责的“影子”,依旧在暗处恪守着他的岗位。
姐姐腕间用青金石珠串成的手链,在月光下泛起沉静而神秘的幽光。这是母亲在她十五岁生日时,亲自从斯里兰卡矿洞深处带回的礼物。
她环抱着我的身体微微收紧,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微凉的指尖习惯性地、带着点亲昵地捏了捏我小臂的软肉。
“沐冉今天来做客,”姐姐的声音低柔,却不小心透出一丝探询,“小诺似乎…很欢迎她?” 她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
“因为她是你的朋友。”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从紫藤花架上飘落的花瓣,翻转过来,看到背面还残留着泡沫的痕迹,估计是严叔清洗埃尔法时溅射上去的。
我反问道:“那么,姐姐你呢?享受这场‘暮色协奏曲’吗?”
姐姐沉默了几秒,将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头顶。庭院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池塘隐约的水波声。良久,她那清冷的声音才贴着我的发丝响起,带着一种音乐家特有的精确感知:
“她的揉弦技法…极具张力,甚至可以说…颇具侵略性。”
她搂着我的身体又收紧了些,传递来的体温温暖而踏实,恍如去年冬天北海道那场暴雪中,她把被雪掩埋的我奋力刨出来后,紧紧抱住我的那股暖流,足以驱散刺骨的严寒。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掏出来看,屏幕上跳出来自欧阳茜的消息,配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卡通表情:
(╥﹏╥) 钟钟!桂香楼的杏仁酥全被预定完了!连渣渣都没剩!老板说下周请早…呜呜呜我对不起你!
夸张的哭脸表情,我能想象出少女此刻在手机那头抓狂跳脚的样子。
“小诺。”
“嗯?”我收起手机,仰头看姐姐。
“你和欧阳茜的关系很好呢。”姐姐怀抱我的力度似乎想将我陷进她怀里。
“没姐姐你同我关系好。”
“这还差不多。”姐姐轻声低语道,用脸蹭了蹭我的脸颊,接着松开嘱咐着:“该回房间了,外面冻。”
“嗯。”我点头,“吹吹风,一会回。”
“不能太久哦。”姐姐说完后离开。
二楼其中一间房亮起暖黄色的灯。毫无疑问姐姐回到了房间,或许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学生会提案或者研究某个复杂的数学模型。
而在庭院监控摄像头的盲区角落,严叔必然如磐石般伫立,警惕的感官像雷达扫描着夜色中的每一丝异动。
紫藤花架下,某双漆皮牛津鞋留下的痕迹,正在夜风中逐渐抹去,无声无息。
如同某个晚餐的蒸汽中、在琴弦里、在交错的眼神间,悄然滋生,却最终未能说出口的秘密,在这片深沉的夜色中,安静地持续发酵。等待着,某个未知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