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练结束后，我背着沉重的背包走出道馆转角。严叔的埃尔法已准时泊在老位置。拉开车门，混合着车载香氛和新鲜出炉栗子蛋糕的香气扑鼻而来。
目光扫过中控台导航屏幕，显示着绕行记录：“老麦”糕点房直线距离4.2公里。然而，行驶轨迹却像贪吃蛇，在糕点房绕了好几个圈。
严叔的灰色T恤，圆领处沾着几点白色糖霜——这是他执行“秘密甜点任务”时唯一的小破绽。
“严叔，你又特意去‘老麦’排队买点心了？”我坐进后座，揉着酸痛的腰问道。
“顺路。”他伸手调高车载音响音量，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出来。我眼尖地瞥见中央扶手箱半开的缝隙里，藏着一张被撕得参差不齐的排队凭证。
到家。推开门，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全身。
非常想把自己扔进客厅巨大柔软的沙发，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然而，视线触及客厅景象时，这愿望彻底破灭。
姐姐正端坐茶几旁，手里握着虎口核桃钳，全神贯注地肢解坚硬山核桃，微微蹙眉，仿佛进行精密外科手术。
就在我放下背包活动手腕，袖口无意间缩起，露出小臂青紫瘀痕时——
“咔嚓！”异常响亮的爆裂声。
姐姐手中的山核桃猛地炸开，外壳碎片四散飞溅，砸在大理石地面与茶几上。她居家服袖口还沾染着几抹油画颜料——显然才结束阁楼画室的创作。
不好，忘记穿外套遮盖伤痕。
“战术性擦伤，对抗训练后遗症。”在她漂亮的蓝色眼睛锁定我的瞬间，迅速旋身，避开她探出的擒抱，运动鞋在光洁大理石上划出尖锐刺耳声。
“倒是你，”我警惕地保持安全距离，指着她手中的凶器，“该修剪指甲了。”
（姐姐总能把日常用品变成致命武器。上次她随手抄起的晾衣架使出的十字固，差点让我肩关节当场脱臼。）
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
“站住！小诺！”姐姐举着钢钳，紧追不舍。
我沿宽敞客厅一路奔逃，冲向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踏上第一级台阶，姐姐的指尖即将抓住我衣角时——
“叮铃铃——！”
急促的视频邀请铃声突兀切开紧张空气，是哥哥。
手机屏幕亮起，兄长的脸出现在画面中央。背景里红绿的道琼斯工业指数跳动。他略显疲惫，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领带松开一半歪斜垂落胸前。
“糯糯，”他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上周训练报告我看了，桑博术的反关节技掌握得怎样？陈教练说你很有天赋。”目光越过屏幕，似乎想在我身上寻找训练痕迹。
“君逸哥，”姐姐停下追赶，放下核桃钳。
“小诺主修的是以色列Krav Maga军用格斗术体系，辅修桑博的地面技术和泰拳肘膝技法。反关节技是桑博核心之一没错，但不是她目前主攻方向。”她条理清晰地解释，像陈述严谨报告。
“哥哥，”我有些生气，幽幽补刀，“姐姐修习的才是巴西柔术（BJJ），以寝技和降服技闻名，尤其擅长利用杠杆原理破坏关节。哥哥，你连妹妹们学什么都搞混，哼。”
好你个便宜哥哥，日理万机到连亲妹妹练啥都记不清。
兄长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标志性地挑了挑眉，神态几乎复刻了父亲的样子。但他微颤的喉结终究暴露了被戳穿的心虚。
“咳，是我记混了。”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威严，“下周我让人空运一套最新款Kevlar纤维复合护具过去，全身防护那种。”
他正用物质补偿弥补记忆缺失。
在他说话间，一个高挑的金发身影端着咖啡，自然地晃过他身旁的落地窗。虽然一闪而过，那头耀眼金发和熟悉的侧脸轮廓，让姐姐的瞳孔猛地一缩，原本带点揶揄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她和许沐冉很像，难道许学姐还有姐姐？不过兄长的办公室有女生，嗯，少见。
夜色无声浸透薄纱窗帘。餐厅里只亮着暖黄水晶吊灯，光柔和洒在餐桌。我正摆放乌木筷子。一只微凉的手突然覆上我的手背，阻止了动作。
姐姐站到我身边，指腹温柔，轻轻摩挲着我右手虎口因常年握持器械和格斗训练而磨出的薄茧。目光过度关切。
“以后放学，让严叔直接去校门口接你。”声音很轻，但不容置疑。
“不行。”我拒绝，试图抽回手，却被她更紧握住。
“理由？”她追问，蓝色眼眸在灯光下格外深邃。
“我很享受……单独走路回家的时间。”用力把手抽回，拿起筷子，固执地将其中一根微微偏斜的重新摆正。“可以放空，可以反省，或者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看街景，听听风声。完全的、只属于自己的时间。”
况且……严叔每次都会像影子，不远不近缀在我身后十米左右。他的跟踪技巧出神入化，脚步声比野猫还轻，只有他认为绝对必要时才现身。这份无声守护，是我任性独行的底气。
“况且……”我看着姐姐，声音软下来。
“况且什么？”她追问。
“况且，我也想让你每天推开家门，就能闻到热腾腾的饭菜香啊。”拿起汤勺，轻轻搅动面前乳白色的鱼汤，戳破了汤面油花形成的波纹。砂锅底部，几颗红艳枸杞正缓慢、无声地下沉，释放甘甜。
汤匙沉底。姐姐猛地起身，动作大到带倒了旁边的胡椒研磨瓶。
黑色瓶身在餐桌面滚动。我下意识伸手拦截，余光瞥见姐姐单手捂胸，另一只手飞快拿起手机，脸颊微红。
“喂？王书记？您好……关于我最近的工作安排调整，想跟您再沟通一下细节……”她快步走向客厅落地窗边，声音切换成干练语调，背对着我。
放好胡椒瓶，坐回座位。这时，桌上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欧阳茜的消息：
钟钟！
虽然没抢到那家超火的杏仁酥（哭），但我今天尝试做了雪花酥！超成功！甜度刚好，坚果超多！
>后天带给你尝尝～(≧▽≦)/~
指尖悬在回复键上方，还没来得及敲下“谢谢，期待”——
姐姐那边的通话似乎换了人，语言也切换成流利剑桥腔，语速快得惊人，似乎在与对方争论什么。
月光悄无声息攀爬上她垂落的银色发梢，勾勒优美弧线。低头看向汤碗里微微晃动的、破碎月影，举起了左手。
腕部被林教练锁出的淤青，颜色已变淡许多，边缘泛起淡黄。我的身体正经历一场残酷蜕变，每一个新增的伤痕，都是它向更强韧躯体升级换代的印记。痛楚是燃料，伤痕是勋章。
阁楼画室的空气里，散发着松节油特有的气味。掀开覆盖在画架上的防尘布，未完成的油画在月光下缓缓苏醒。
画布中央，林教练冷冽的侧脸和她的蝎尾辫占据主位，旁边是陈教练把玩着战术笔、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神情的半身像，两人构成画面的主要分割线。背景处，是十二个模糊不清、只勾勒出持枪姿态的虚影，黑洞洞的枪口无一例外地、充满压迫感地指向画面之外的观者。
调色板上，原本描绘阴影的群青已板结成硬块。拿起刮刀，小心刮去表层，蘸取松节油重新溶解。
画室门被轻轻推开，姐姐举着医用冷敷贴走进来。“严叔建议训练后每小时冷疗十五分钟，促进毛细血管收缩，消肿化瘀。”
“你该去核对校庆汇演的最终流程了，姐姐。”头也没回，画笔饱蘸朱红色颜料（天然朱砂粉混合氧化铁红调制，据说在特定波长紫外线下会显现绘制者指纹），在亚麻布上拖曳轨迹。
“那些流程，比不过你脚腕上那片淤青色谱来得重要。”她斜倚门框，利落地撕开凝胶贴片保护膜，
冷雾舒展开来。“严叔已经告诉我了，”抬眼看向我，目光如炬，“林教练和陈教练今天给你上了‘双倍套餐’？”
笔尖在陈教练画像的右手小指处悬停。那里，有一道形似撕裂闪电的旧疤，应是岁月与战斗共同的印记。
“当年……严叔训练他们的时候，也是这么‘用心良苦’吗？”轻声问道，画笔尖端无意识地在那道“闪电疤”上轻轻点触。
“更残酷。”姐姐的声音沉了下去。她走近，凉意的手擒住我的手腕，但掌心传递的温度暖如篝火。
“当年他们参加那个地狱级别的内部选拔赛，严叔带队，在南方边境那片充满毒虫的沼泽地里，全副武装爬行了整整六个小时。”
她的指尖在画布上虚划，似乎在勾勒等高线地图。
“据说……有个学员不小心呛了泥水，被一条饥饿的水蛭顺着鼻腔钻了进去……”顿了一下，声音透出寒意，“最后活下来、通过选拔的……都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非人的意志，非人的体能，非人的战斗本能。”
冷凝水顺着我握着画笔的手臂尺骨滑落，沁入薄衣袖，带来冰凉触感。这寒意让我想起陈教练演示匕首格挡技巧时，一个极其细微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右手小指，在完成某些需要手腕极致内旋的动作后，总会有不自觉弯曲。
那究竟是早年神经严重受损的后遗症？还是他故意保留，用以迷惑对手的致命破绽？
姐姐温热的下颌骨轻轻硌在我的肩胛骨上，呼出的气息拂过耳后细小的绒毛。
痒。
“为什么……你总喜欢描摹这些充满暴力的东西？”她闷闷地嘟囔，声音充满不解和心疼，“伤痕，武器，战斗的姿态……它们让你着迷吗？”
“我在研究人体工程学的极限状态。”平静回答，同时用更细的笔刷，勾勒林教练锁骨下方的旧疤——某次人质解救行动中歹徒垂死挣扎的纪念品。
“他们的身体，他们的伤痕，就是最真实、最鲜活的战地报告书。每一道疤，都是一个故事，一种技术，一种在生死边缘挣扎过的证明。”
画笔在调色板上蘸取生褐色，准备加深陈教练眉弓处凌厉的阴影。
“这里，”姐姐纤细修长的手指停在画布上方，距离陈教练喉结阴影处约两厘米。
她以专业口吻点评：“喉结下方的明暗交界线，光影对比应该再锐利些。现在的过渡有点软，显不出他……刀锋般的压迫感。”
“遵命，艺术顾问。”我拍开她那根指点江山的手指。“以及，重申禁令：晚上睡觉，禁止使用任何形式的‘夜袭’战术！”
“……独裁者。”姐姐不满地哼了一声，下巴在我肩膀上用力蹭了蹭，但终究松开，转身轻盈跑下楼，留给我银发飘扬的背影。
夜风从敞窗涌入，卷走她撒娇的尾音。过不久，楼下琴房骤然响起钢琴旋律——皮亚佐拉充满张力与情欲的《Por Una Cabeza》。
画室重归安静，只有松节油气味和窗外隐约琴声。在画布右下角，用勾线笔，蘸取黑颜料，清晰地标注上日期：2015.03.28。
月光在画室内缓慢偏移轨迹。目光扫过桌边的木质画框，框内镶嵌着严叔年轻时的军装照。照片里的他，年轻得让人认不出，军帽下脸庞棱角分明，剑眉星目，正对镜头比划着一个简洁有力的战术手势，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军刀。
看着照片里英气逼人的年轻军人，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果然，年轻好看的都上交给帝国。
嘴角弯起浅浅弧度。下次，或许该挑战画一幅年轻版的严叔？把他那份被岁月尘封的锋芒，重新定格在画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