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原本在操场上的体育课死死困在空旷的室内篮球馆。空气里汗味和木质地板被浸湿后散发着微腥气息。
我蜷缩在西北角最边缘的硬质长椅上,身体微微弓起,减少不必要的接触面。
头顶高悬的LED顶灯发着恒定的光,将我的影子紧紧压缩在脚下,宛如被钉死、孤零零的墨色纸片。与场地中央那群沸腾喧嚣、追逐着篮球奔跑跳跃的身影,形成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密集的雨点狂暴地砸在篮球馆高耸的穹顶金属板上,奏响一曲杂乱无章的《雨滴前奏曲》,但这天然的鼓点,丝毫浇不灭场内少年们躁动翻腾的荷尔蒙。
“看好了!”清亮的娇叱穿透雨声和嘈杂。
欧阳茜运球突进的背影如同栗色的闪电,猛地掠过我的视野。她的动作灵活迅捷,发梢在潮湿滞重的空气中划出充满活力的轨迹,马尾辫随着她的奔跑跳跃而飞扬。
三步!起跳!手腕轻巧地一拨!篮球脱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唰——!”
篮球空心入网的脆响与她畅快的笑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瞬间引爆了满场学生们热烈的欢呼和口哨声。
欧阳茜轻盈地落地,转身,脸上洋溢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和纯粹的喜悦。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扬起的运动裙裙摆下,膝盖处的白色创可贴一闪而过——那是体育课前,她不小心撞到课桌角,我默不作声递过去的那片。
“钟同学,”声音从头顶倾泻而下,像冰凉的雨丝滴落。白山茶香气也悄然弥漫过来。
我抬头,目光落向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小指上,那抹银光冷的像手术刀。
昨天自己专门查了带尾戒的含义:独立、不婚主义、情感寄托与纪念、辟邪......不知道罗老师是哪一种。
“不去试试吗?”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维持着蜷缩的姿势,目光转移到前方跳跃的人影:“低血糖。”
“哦?真遗憾。”罗玲的指尖自然地朝我耳际的碎发掠来。
我的头向旁边一偏,避开她随意的触碰。
罗玲的手在空中顿住,指尖悬停。“班长说,”她收回手,“你总在集体活动时,独处。”
矿泉水瓶突然骨碌碌地滚了过来,不偏不倚,横亘在我和罗玲的脚边。
“罗老师!”李思颖小跑着过来,运动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扫过我的膝盖。她弯腰捡起水瓶,眼眸看向罗玲,“体育老师去上洗手间了,需要您来当裁判,刚刚茜茜进球了。”
罗玲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了片刻,朝李思颖微笑点头。转身,优雅从容的走向记分台,像一只巡视领地的猫科动物。
李思颖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挨得很近。就在她坐下的瞬间,我敏锐地听见窸窣声,铝箔包装的药片从她口袋而出,“布洛芬缓释胶囊。”
我目光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场中奔跑的人影:“生理期而已。”
“钟钟,”她转过头,语气担忧声音压低,目光扫过我并拢的膝盖,“这个借口,你已经连续用了三周了,连八百米的体侧都没参加。”
场中冯顿的鬼哭狼嚎响起,“谋杀!救命啊!我只是给可达鸭画了个女朋友!有罪吗?!”只见他被体育委员追得满场飞奔,场面一片混乱。
“没事的,班长。”我的目光依然是那片混乱,避开她审视的视线。
李思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场中央欧阳茜活力四射的呼唤截断:“思颖!过来一起玩呀!”
“……好。”少女应了一声,从我身侧离开,她柔软的发梢不经意地掠过我放在长椅上的手背。
我拧开脚边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瓶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我的手腕流下,渗进校服袖口的布料里,寒意仿佛有生命般逐渐变成缠绕的藤蔓。
眼前有些恍惚,似乎又看见严叔递来冰敷袋的粗糙手掌,还有今早出门前,姐姐拿着药油给我擦揉肩胛淤青时,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的深色剪影。
或许……确实练得有些过火了。
体育课结束后,罗玲已提前出现在教室。她手中的彩色的宣传单攫住了教室里学生的视线。她走到讲台中央,站定,脸带笑意扫过全场。
“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她故意的停顿,“你们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当然是坏消息!”冯顿把课本卷成喇叭状,抢先吼了出来。
“很好~”她慢条斯理地宣布,“下两节课,数学考试。”
“啊——!!!” 巨大的哀嚎声浪掀翻天花板。坐在身旁的欧阳茜手一抖,三角板掉在地上。
“好消息呢?”李思颖在一片哀鸿中格外冷静,她的钢笔已经准备好。
罗玲没有说话,只是将宣传单折成纸鹤。她领口的山茶胸针在闪烁。“四月一宣传栏揭晓。”
接着锁定我。“课代表,”扬了扬下巴,“分发试卷。”
“收到。”
迅速按组别清点好试卷数量雪白的纸页从前排同学的手中依次向后传递。最后一张试卷抵达冯顿的课桌时,他盯着卷面,如同见了鬼,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这特么是给碳基生物做的题?!哪个外星人出的?!我要举报!”
我凝视最后第二道几何大题,图形异常复杂。相似图形以非欧几里得的角度诡异地交叠,像是姐姐书架上国际奥赛笔记里逃逸的恶魔。最后一题的多面体投影在纸面上投下诡谲的阴影,正召唤着能解开迷局的辅助线。
“……印刷错误吗?”欧阳茜带着困惑,用三角板丈量立体图形的边长,铅笔尖悬在图纸上方“这个正三棱锥……”
“考试期间,禁止交流。”罗玲的声音如冰水浇下。同时,一小截白色粉笔头划破空气,命中了冯顿的眉心。
他“嗷”了一声,捂住了额头。
罗玲不再理会他,径自翻开自己的教案本,动作带着一种展示塔罗牌般的优雅和掌控感。
题目明显超纲了,且题型风格也迥异于平时。看来这次,不能再把分数定在102。
笔尖在草稿纸上滑动,第三条辅助线画好的刹那,后颈被医用胶布覆盖的区域,传来一阵刺痒。空调的冷风不知何时加大了力道,胶布掀起一个边角。我不得不挺直脊椎,试图让校服的后领面料远离敏感的皮肤。
这个牵拉的动作绷紧了肋下那片挫伤的肌肉,抽痛袭来,呼吸顿时乱了原有的平稳节奏。
“可达鸭!赐予我力量!”后桌传来冯顿的祈祷声,伴随着草稿纸的沙沙声。他显然已经放弃了治疗,正把令人头疼的立体几何题涂改成愤怒的小鸟,还在旁边画了个巨大的对话框,里面挤满乱码公式,活像失传已久的邪恶诅咒符文。
连数学鬼才都开始“做法”。还是把分数压在100分以下比较安全。笔尖落下,思路清晰地延展。
交卷铃撕裂了教室里紧绷的寂静。我起身,将试卷按组收好。走向讲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罗玲摊开的教案本边缘,露出半截奥数竞赛申请表。
“课代表。”罗玲的教案本轻叩讲台。她抬起眼,“送卷。”
“是。”
走廊的瓷砖地面还残留着未干的水痕,小心避开。我抱着试卷向前走。身后,传来塑封纸的私语。
突然,白山茶香漫过了我心中的警戒线。同时,金属触感迅捷地擦过我后颈医用胶布边缘愈合没多久而敏感的伤口!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猛地转身!
急转身。山茶花胸针撞上了我怀里的试卷。我下意识地抱紧,没让其滑落。
罗玲却早有预料般,稳稳地站在那里。她晃了晃指尖,赫然拈着我校服领口内揭下的医用胶布。走廊顶灯的光线从她身后射来,将她笼罩在一圈光晕里,那颗点缀在眼下的泪痣在逆光中模糊不清。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将我完全笼罩其中,如同某种大型掠食者在猎物面前投下压迫感的阴影。
明明将领口拉到了极限。
“运动要注意安全。”她将胶布慢条斯理地按进了自己教案本内页,尾戒在“安全”两个字上敲了一下。她的指尖随即抬起,点在我锁骨正上方留下一种冰冷而尖锐的幻痛。
“特别是……”她的目光锁住我的眼睛,“容易留下证据的项目。”
我后撤一步,拉开距离。脊背挺得笔直,目光迎上她琥珀色的瞳孔:“感谢关心,罗老师。”语气带着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冰冷和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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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嘿,就是开心`(*∩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