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暴雨憋足了劲的鼓点，裹挟着放学的铃声，狂暴地砸向地面。
我的书包早已收拾妥当，静静立在椅上。
教室后方，欧阳茜被女生们热情地簇拥着，兴奋讨论入选校庆汇演的节目，比划着手势。冯顿则趴在桌子上，用圆规的针尖，一脸严肃地给他课本的可达鸭涂鸦添加一对恶魔翅膀，眼神却时不时地、不自知的瞟向教室前排，李思颖正和陈默站在黑板前，两人对着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验算过程低声讨论数学考试题目，神情专注。
雨幕沉沉，白色埃尔法准时泊在南校门口的路灯光晕里。拉开车门，坐进后座。车厢内开着适度的冷气，隔绝了外面的潮湿闷热。
后视镜里，严叔的目光关切扫过我后颈。
“还疼吗？糯糯。”
“无碍。”我将空调出风口小心地拨转向另一边。“严叔换辆电动车会更方便些，学校附近太堵了。”
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姐姐的信息带着一个可爱的猫爪表情包跃入眼帘：
小诺，接我呀~(*^▽^*)”
后面紧跟着一个定位地址——城南商业区
这偏离了她学生会会长的日常轨迹。除非……记忆里迅速调姐姐手机通话记录——高中部学生会的书记。
雨刷器刮开扇形的水幕，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车子汇入晚高峰缓慢蠕动的车流。在红灯路口停下时，我看向右侧后视镜。镜面被雨水模糊，但一抹熟悉的银色流光映入眼帘——姐姐。
她孤零零地站在店铺狭窄的屋檐下避雨。雨丝打在她身上，额前细碎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白皙的皮肤上，几缕发丝黏在脸颊旁。她微微低着头，怀里紧紧抱着医药箱，整个人透着被遗弃的脆弱感。
“不是说好我去接你么？”我心头一紧，脱口而出，担忧瞬间漫过眼底的防线。
没等严叔完全停稳，我已经推开车门，撑开伞，快步穿过雨幕跑到她面前。冰凉的雨丝夹杂着她身上的小苍兰气息，一同涌入车厢。姐姐顺从地被我半扶着坐进后座。她制服衬衫的下摆，溅着几点深褐色的泥点印记，像是经历过某种仓促的奔跑，狼狈地留在了她一丝不苟的衣着上。
她将医药箱小心地放进后座。
“家里的跌打药快见底了。”姐姐一边用纸巾擦拭着发梢和脸颊的雨水，一边解释。
她的指尖随即抚上我的耳后，拨开几缕被雨水沾湿的碎发。指尖的温度，似乎比平时更高一些，带着点不寻常的灼热。
“毕竟，”她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点嗔怪，目光流转间落在我身上，“某只不听话的幼猫，身上的淤青就没见消退过呢。”那甜腻的语调下，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却让我脊背悄然绷紧。
这……是不可避免的。
车轮碾过积水覆盖的减速带，我轻微地蹙了下眉，用手悄悄按住隐隐作痛的位置。突然后颈敏感的皮肤传来温热熟悉的触感——姐姐的指尖正轻轻刮蹭那里新结还有些脆弱的痂痕。
一下，又一下。
我们之间保持静默，唯有密集敲打车窗的节奏，像在传输心照不宣的讯息。
指纹锁发出“嘀”的一声，家门应声弹开。玄关温灯倾泻而出。我刚迈进一步，换鞋的动作尚未完成，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侧后方袭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门板上，发出“咚”的闷响。
“唔！”猝不及防的撞击让我闷哼出声。
姐姐那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脸庞逼近，近到我能数清她眼里的我。那颗点缀在右眼睑下的泪痣，几乎蹭到了我的鼻尖。她湛蓝色的瞳孔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深海，牢牢锁住我，声音压得极低：
“罗玲碰你了？”
“……什么？”撞击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散，我没反应过来她没头没脑的质问。
“你身上，”她凑得更近，鼻尖贴到我的颈侧，深深地嗅了一下，像在确认某种可疑的气味，“染上讨厌的山茶味。”她的声音带着被侵犯领地的极度不悦。“浓度超标了。”
我无奈地叹息，试图推开她一些，却被更用力地按在门上。“数学考试结束帮送试卷，”头微侧，“她看到我后颈的胶布翘边，顺手处理。”
“用哪只手？”她的追问又快又急。
“……戴尾戒的那只。”
姐姐喉咙里突然溢出几声短促的的轻笑。“呵……呵呵……”她银发丝轻扫过我的锁骨，激起本能的战栗。
她松开了我，轻盈地后退一步：“下次告诉罗玲，姐姐的巴西柔术国际黑带证书编号是IBJJF-150293。”转身走向客厅，脸上重新挂上了人畜无害的、完美的学生会会长式微笑，声音也变得甜软轻快：“好啦！今夜给小诺做法式香煎小羊排好不好？姐姐采购了新鲜的迷迭香。”
“不是说好晚餐我掌勺吗？”我揉着被撞疼的肩膀，看着她瞬间变脸的娴熟，有些无力。
“哎呀，想和小诺一起做嘛！”她回头，给了我一个灿烂无比、毫无阴霾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向厨房。
我站在原地，肩膀和后背被撞击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走向二楼浴室。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厨房的声响。明亮的浴室镜清晰地映照出身体，深浅不一、新旧交叠的青紫色淤痕，如同被暴力涂抹在画布上的抽象画作，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家族严苛的训诫再次浮上心头——所有子嗣，无论男女，无论是已逐步接手庞大集团事务的兄长，还是姐姐在校园里当完美的学生领袖，都必须从小精修防身格斗术。
这铁律背后，是我六岁那年噩梦般的绑架案。那辆弥漫着劣质烟草味、尿骚味和浓烈恐惧气息的破旧面包车，被胶布封死的嘴巴，黑暗狭窄的后备箱……这些记忆碎片，曾让家里的每一个人在无数个深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攥紧被角，冷汗涔涔。
指尖轻轻抚过肋下的淡青色挫伤印记。冰凉的触感传来。
没关系，我对自己说，伤痕，终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消散，就像记忆里那个混乱的夜晚，哥哥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时，落在我脸上那滴滚烫的咸涩的泪水。
镜中的倒影清晰，苍白皮肤上的淤痕触目惊心。然而，就在我凝视的瞬间，光洁的镜面被扭曲，裂纹凭空蔓延开来！镜中的景象破碎，仿佛又被硬生生拖拽回那个闷热、黑暗、充满绝望的狭小空间——刺鼻的气味，恐惧的喘息，颠簸带来的剧烈碰撞……
走出浴室，楼下厨房飘来温暖与安心的香气——迷迭香独特的清冽、黄油浓郁的奶香以及羊肉被高温煎烤出的焦香——正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住我。
家的气息，无声地宣告着：我们早已挣脱了往日的梦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