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最后一天，我埋首于昨日那份令人头疼的数学测验卷，红笔尖悬停在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上方。
推理严密，结论正确。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的勾号跃然纸上。
窗边，罗玲正倚着玻璃窗，轻晃手中的马克杯。深褐色的咖啡液下，藏着一颗方糖。
“你的卷子，”瓷杯底与窗台碰撞，惊散了空气中的焦糖香，她指腹点在单独隔开的试卷上，“全班最高分。”
笔尖在坐标系边缘洇开暗红斑痕。档案柜上，褪色的旧奥数喜报被空调风掀起褶皱。我凝视那道被我刻意算错的立体几何题——本该被红笔无情扣掉七分的失误处，此刻却安然无恙地躺在“99分”这个刺眼的总分下。
这不合常理的结果，像一颗未熟的青桔被强行塞进嘴里，酸涩的汁液让后槽牙泛起难以言喻的滋味。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尝到了出乎意料的苦果。
“可惜，”山茶花香气随着她轻盈的裙裾翻涌而至，“不能录入教务系统呢。想知道原因吗？”
不想。
我默不作声地继续批改下一张试卷，在错题旁打了个×。
“这是我单独命题的选拔卷。”罗玲忽然俯身靠近，墨绿色的发丝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耳际。
那一刹那，闻到她发丝间残留的咖啡气息。
“去年奥数国赛冠军，是高中部的学生会会长，同时，”罗玲刻意停顿，蛊惑地压低嗓音，“还是去年的IMO金牌得主。”
我身体后仰，避开过近的距离。“老师，您挡住光线了。”书页上的字被她的身影笼罩，变得暗淡。
罗玲的指尖并未离开试卷堆，反而轻轻叩击着纸面。“各科成绩波动永远精确地控制在八分以内。可这次数学测验，”她的气息再次拂过。
这次，除了咖啡的醇厚，我又嗅到了更隐秘的尼古丁味。
“突破安全区，自降二十一分。‘扮猪吃老虎’的游戏，玩腻了？”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我左手倏地抬起，扣住她正欲伸向我那张试卷的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能感觉到她手腕不易察觉的紧绷。右手迅速将红笔塞进她被迫摊开的掌心：“您要亲自批改？”
虽然不想有肢体接触，但实在不想批改令人头疼的试卷——终于理解兄长改同学论文为何要抱怨了。
她眉梢微挑，手腕灵巧地一转，红笔在她指间流畅地转出花。当她再次俯身，阴影笼罩下来：“改完这些，”她下巴朝旁边那堆未批改的试卷扬了扬，“才能走。”
改完会心情减半。
机械式的批改进行到第二十一张试卷时，咖啡杯底再次与玻璃台面相撞。这声响让我的笔尖微顿。
“一百零八分。”罗玲拿起陈默的试卷，纸张被她捏住。“终于，有人超过你了。”
我头也没抬，依旧批改眼前的试卷：“李思颖和冯顿都有可能。”
陈述事实，而非猜测。
“哦？”她唇边勾起意味深长的弧度，残留的咖啡渍在那抹笑意旁十分碍眼，“这么笃定？连竞争对手的分数都能提前预判？”每一个字都像在试探陷阱的边缘。
视线无法控制地再次掠过她唇角的污渍。我默默地掏出方正的纯棉手帕递了过去。
“您早就看过全班的试卷，对吗？”我垂着眼帘，将手中69分的卷子对折成矩形，棱角分明地压在下方试卷上。
她接过手帕，指尖捻着柔软的棉布，擦拭唇角的姿态像是在抚摸贵重的古董瓷器。“除了你的。”罗玲坦然承认，“我要你参加六月份的省奥赛。”
“今年的竞赛组名额早就……”
“章程里没写只能有一个队。”她果断地截断我的话。马克杯在桌面划出半圆轨迹，接着从抽屉里抽出纸张，推到我面前。“我会组建第二支竞赛组。”
纸上是一列名单，其中一个名字被红笔反复圈画，鲜艳得刺目。
档案柜的玻璃门模糊地映照出我们交叠的轮廓。罗玲瞳孔深处跃动的光点，让我想起暴雨来临前，蕴藏毁灭性力量的低压云层。
“去年带队的是省赛冠军的指导老师，隆组长。”我的手揣进裤口袋，“您确定能申请到参赛资格？”
质疑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对可行性的评估。
“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她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抽出一张素描纸。画面上圆润的胖橘正在窗台打盹，憨态可掬地露出粉嫩的肉垫。
原来不见的画在她手里。
“明天午休，”她将素描纸收起，“来六楼东侧最右边的空教室，特训开始。”
连拒绝的间隙都不给。
笔尖在试卷上洇开红点。看来，放学后要绕道去姐姐那里查阅罗玲老师的档案，成了首要执行计划。
罗玲转身离开。办公室里残留的山茶花香，似乎混入了若有若无的硝烟味，转瞬即逝，却在心头留下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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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通往高中部的木棉大道染得一片辉煌。我压低黑白相间的鸭舌帽檐，将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像一尾沉默的鱼，小心地穿梭在放课后、人声鼎沸的高中部人流中。
书包侧袋挂着的金属挂件——一个精巧的迷你玄猫——随着步伐叮当作响，混合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卡哇伊！”“好可爱！”的低呼和惊叹目光，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入猛兽园区的草食动物，无意间触发了满园的警报系统。
“嘿，这位可爱的学妹！需要学长带路吗？”
耀眼金发的学长晃着彩虹色棒棒糖，带着一身过于浓烈的古龙水味笑嘻嘻地靠近。那甜腻又刺鼻的味道让我不适，立马后退一步，迅速转向另一侧看起来相对文静的学姐。
“您好，学姐，”我扬起营业式微笑，清甜地问道：“请问学生会馆怎么走？”
就在笑容绽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看见周围几位学长学姐眼中骤然亮起的兴奋星芒，如同发现了珍稀动物。有几位学姐甚至捂住嘴，互相交换着激动的眼神。
脑海中瞬间亮起红色三角警示符，第六感拉响了三级戒备警报。稳住，保持脸上的笑容弧度。
“去学生会馆呀~”被问路的学姐眼睛弯成了月牙，笑容暖得能融化巧克力，“直走到路口左转的红顶建筑，那就是学生会会馆哦，小学妹。”
如果忽略她藏在身后蠢蠢欲动的手指，倒真像一位亲切可靠的引路人。学姐胸前的金属铭牌——新闻部部长：林悦。
“谢谢学姐。”维持着嘴角完美的弧度，我礼貌地后退半步，身体紧绷。对方身上陡然攀升、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好想捏捏看”的兴奋值，以及她制服胸前挂着的单反相机，让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场景，与去年寒假在东京秋叶原街头被热情过度的女仆咖啡厅星探围堵的画面诡异地重合。
“哎呀，还是学姐亲自带你去吧！”林悦学姐热情地向前一步，笑容更加灿烂。
“不劳烦您了！”我再次后退半步，看见前方拐角处绣着“风纪”字样的袖章，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再见学姐！”语速略快地告别，同时轻轻挥手。
“再见！学妹！”林悦学姐挥舞的手臂在空中划出热情的残影，她胸前的相机镜头反射的夕阳余晖，像一道追光般掠过我的外套。
直到快步穿过那道爬满深绿色常春藤的古老石拱门，将喧闹的人声隔绝在外，我仍能隐约听到后方传来压抑不住的兴奋窃语：
“天呐！想不到初中部的学妹居然这么可爱！真人比照片还萌！”
“我有点相信初中部传说中的那个‘暖心萌神’是真的了……”
“刚才就应该偷拍一张的！林悦的单反去哪了！”
方才林悦学姐那炽热得仿佛要将人点燃的眼神，与母亲大人心血来潮把我当成真人版换装芭比娃娃时的狂热简直如出一辙。一阵细密、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瞬间窜过脊背。
高中部，一如既往的可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