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数字跳动到“22:17”时熄灭。我合上摊开的数学作业本。视线微抬,姐姐的身影便嵌在门框里,被灯光蚀刻成一幅银丝苏绣的剪影。她身上那件上乘的真丝睡袍下摆,被溜进的风轻轻掀起。
她手里端着热牛奶。
“姐姐?”
瓷杯轻放在实木桌面。姐姐摘下鼻梁上的防蓝光眼镜,泪痣下方还留着镜框压出的浅痕。
“罗玲老师,”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又像是深思熟虑后的陈述,“是带着她的学术课题来的。”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清晰的木纹路,修剪圆润的指甲盖上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窗外那弯弦月奇妙地呼应。
“曾被帝都教育学会三度驳回的那个项目?”我凝视着杯中袅袅蒸腾的乳白色热气,舌尖舔掉唇边凝结的奶渍。
记忆悄然撕开一角。档案里另一张图片浮现——略显陈旧的“师苑数学社”墨迹横幅下,罗玲老师素净的衣襟处,一枚白山茶胸针安静地别着。那枚胸针,与我脑海中她办公桌上的钩针织物遥相呼应。
没错,那枚胸针至今仍稳稳地别在她左领位置,如同她身上永不凋零的理性之花。
“《新型师生关系对创新人才培养的场域重构研究》。”姐姐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
她撩动垂落颊边的银色长发,发丝流淌出华丽光泽,“罗玲的执着倒是……”话音未落,尾音便已消融在夜风里。
“姐姐去年的指导老师……”我顺着她的话尾,试图拼凑线索。
“他现在是高中部教务处主任。”她唇角勾起,那冷笑却像冰锥,轻易刺穿了房间里天鹅绒般的暖意,“真正带队实操的是省厅特派下来的督导,去年冬季就被调任北方的老顽固。”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轻嘲。
突然,白皙的食指点在我的眉心。“十点半前必须进入睡眠周期,”姐姐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亮与温柔,“否则明天……”她顿了顿,垂落的袖口轻若无物地拂过我的脸颊,“算了,我让严叔用新购置的电动车送你。”
点击手机屏幕——22:32!睡眠剥夺的警报在脑中响起。我立即仰头,将杯中剩余的牛奶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意外呛进了气管,引发一阵咳嗽。
纸巾很快覆上我的唇角——姐姐的反应,总是这样快。
“晚安,小狸花。”声音轻柔,像有催眠的魔力。
“晚安,姐姐。”我回应着,喉咙里还残留着牛奶的甜腻和呛咳的微痒。
窗帘无声地隔绝了窥探的弯月,将房间浸入黑暗。感应灯随着卧室门锁舌闭合声熄灭。黑暗中,视网膜上残留的影像如同滴水的墨滴,缓慢溶解、扩散,最终融化成一片混沌的梦境。意识随之沉浮,坠入。
2015年4月1日,星期三,暴雨预警。
浓得化不开的雾,将整栋教学楼浸泡其中。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蜿蜒流淌。
记忆的断层,始于严叔跨坐在芭比粉色电动车上的画面,在浓雾中格外具有冲击力。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扬手便将印着Hello Kitty图案的头盔朝我抛来。头盔精准地落在我下意识伸出的臂弯里。
这荒谬的场景,像一枚图钉,将母亲的警告牢牢钉在认知的墙壁上——睡眠剥夺对青少年认知功能的损害,其速率确实是呈指数级增长的。
第一堂课间,后排冯顿用他冰冷的金属直尺第三次抵住我椅背时,同桌欧阳茜终于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她头顶圆润的丸子头在空中甩出凌厉的弧线,几缕不听话的发梢甚至扫过她后桌男生因惊愕而微张的脸上。
“副班长!”欧阳茜带着少有的锐利,指向我课桌左侧,“钟钟的收纳袋里明明有折叠伞!你这催命符一样的戳她干嘛?”
“但…但是气象台预警说午后降雨量将突破历史极值啊!”阳光少年冯顿讪笑着收回他的“凶器”,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定在我脸上,“钟钟你……”他的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扼住了咽喉。
一丝微弱、似有若无的呼唤声,从记忆的断层深处渗出。是我的名字吗?听不真切。
下意识地转身,想要询问。低马尾发梢随着动作滑动。
冯顿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量狠狠击中,猛地捂住心口,踉跄向后倒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课椅。
欧阳茜原本悬在半空、指着收纳袋的手指也僵住了,微微抽搐,她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钟钟,刚才……你的眼神……”
“嗯?”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视线掠过欧阳茜瞬间变得兴奋的耳尖。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难道刚才无意间流露出了姐姐曾提起的“掠食者凝视”?
大脑迅速做出判断:需要释放缓和信号。
我默默地从书包夹层里抽出一盒利乐包装的低脂牛奶,平静地推到她面前:“你要的。”
“谢……谢谢!”她伸手接过牛奶的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捧住一件易碎品。就在她的指尖与我递送时暴露的手背皮肤发生短暂接触的瞬间,静电让两人本能地一缩,飞快地收回了手。
原来这种凝视真的会让“猎物”出现短暂的僵直状态?我暗自记下这个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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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的铃声穿透了窗外低垂欲坠的铅灰色积雨云层。厚重的云团,此刻已沉沉地压至教学楼歇山顶的尖端,仿佛随时会倾塌下来。
空荡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握着黑色的自动折叠伞柄,大脑高速运转,精确计算着:从初二(6)班所在的这栋楼,穿越两条连廊,抵达位于另一栋主楼的数学组办公室,所需的标准步行时间是3分45秒。而根据气压和湿度的实时反馈修正后,暴雨将在5分12秒后达到峰值强度。这个时间窗口,必须精确把握。
“钟钟!”
教室后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油墨与雨水气息的冷风灌入。李思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手中紧握的长柄雨伞还在不断向下滴水,在地面拖曳出深色的水痕。
“要来...女生宿舍吗?我的套间有空余床位和备用床品。”少女喘息着,湿发紧贴颈侧,凝结的雨珠正沿着白皙的锁骨线条,滑入衬衫领口。她手腕上的紫水晶手链随着急促的动作晃动。
习惯性地从口袋掏出常备的纯棉手帕递去。瞬间,脑海突然闪过上月与哥哥熬夜通关的《龙与地下城》副本画面。脱口而出:“班长破门而入的姿势,像圣骑士在发动神圣冲锋。”
“圣骑士?”
李思颖怔住了,原本因奔跑和风雨而泛红的脸颊,变得更加红润。晶莹的雨珠恰好从她卷翘的睫毛尖端坠落,划过脸颊,如同断线的水晶珠帘。
“就是会为守护之物突破暴风结界的那种……”我解释这个即时的联想。
“轰隆——!”
惊雷在铅云的最深处炸响,声浪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巨大的声响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我迅速抬手,按住了李思颖被气流掀起的百褶裙摆。指尖触及她小腿肌肤的刹那,惊人的冰凉感传来。
“建议立即执行安全撤退,”我的声音在雷声余韵中认真而急促,“体温过低会导致免疫力下降,容易生病。”
“好……好的。”回音细若蚊蚋,她脸上的红晕并没有褪去,反而更深了。
没发烧吧?
眉头微蹙,担忧地补充道:“班长,你穿着洞洞鞋,回宿舍的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她点点头,同手同脚地转身离开教室门口,消失在走廊的风雨声中。
门被带上,隔绝了部分风雨声。我站在原地,反思刚才的比喻是否恰当。
圣骑士……洞洞鞋?防御系数确实堪忧。但更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她的脸会变得那么红?体温升高?应激反应?还是……社交性尴尬?变量似乎超出了当前的分析模型。
青春期的少女,真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