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连廊的地面积了一层积水,倒映着沉重压抑的苍穹。不锈钢护栏上的雨水,在我指尖触碰时留下寒玉般的沁骨凉意。推开数学组办公室的玻璃门,混合着油墨、咖啡和植物清香的暖流扑面而来,与外界的湿冷形成鲜明对比。
罗玲正俯身在多肉植物架前,专注地调整上方悬挂的全光谱补光灯的角度。她穿着浅卡其色的七分裤,裸露出的脚踝纤细得惊人,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带着易碎感,如同博物馆玻璃展柜中的珍贵白瓷。
“比预定时间早了两分钟。”
她没有回头。伴随着马克杯杯底与桌面相触的脆响,我看到她摊开的教案上,溅落的咖啡渍正晕染开墨迹,覆盖住了某位学生的字迹。
我径直走到中央空调下方,让暖风驱散身上的寒意,同时拿起桌上的奥数竞赛申请表翻阅。“老师,”我抬起头,目光迎向她,“上周随堂测验的最后一题,是去年全国奥数预选赛压轴题的变形体,对吧?”
此乃陈述,而非疑问。
“观察力值得嘉奖。”罗玲直起身,转向我。
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毫无预兆地倾身向前,鼻尖距离我的额发只剩下不到五公分的距离!一丝白山茶香混合着淡淡的咖啡气息,形成独特的、带着压迫感的信息素场域,笼罩下来。
“但我不明白,”尾音像毒蛇吐信般擦过我的耳膜,“你为什么要故意做错最后三步推导?”
必须制造变量扰动,打乱她的节奏。
我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羽翼状阴影。刻意转移话题:“省赛名额我可以争取,但需要您先签订协议。”
“说。”罗玲微微挑眉,单音节词却带着命令感。
她尾音上扬的弧度,微妙地让我联想到狐狸在草丛中翘起的尾巴尖——这个微表情,曾在去年她的公开课视频回放中出现过。
“之后揭晓。”我后退半步,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避开她指尖可能触及的范围,“不如先检验我的解题能力?能否胜任您设定的挑战?”
博弈论中的先手优势必须转化为实质性的制胜筹码,此刻亮出所有底牌绝非明智之举。视线边缘敏锐地捕捉到她垂在身侧的无名指关节轻微颤动——这是人体神经系统在遭遇意外变量时,肌肉瞬间紧张的本能反应信号。
所谓的“空教室”,实则是一间尘封已久的教具储藏室。推开门,浓重的灰尘扑面而来,无数细小的悬浮颗粒在白炽灯光下疯狂地跳着布朗运动。罗玲用三角板敲击着画满各种奇怪涂鸦的黑板。
我眉头紧蹙。这种高浓度悬浮颗粒物环境,绝对不适合进行高度专注力的思维作业。大脑的警报系统瞬间启动,高速生成一份详细的物资清单:N95医用口罩(至少两层)、一次性乳胶手套、便携式HEPA过滤空气净化器(功率需达标)。同时粉笔灰的主要成分为碳酸钙粉尘,其碱性pH值可能对呼吸道黏膜产生刺激,建议后续使用弱碱性清洁剂(如稀释的肥皂水)进行中和处理,以减少二次扬尘。
“老师,”我果断开口,“我需要先清理出半径至少1.5米的洁净区域。劳烦您协助完成基础消毒除尘工作。”
这不是请求,是必要前提。
她看着我,眉头也微微蹙起,似乎对我的“麻烦”要求有些意外,但最终还是挑了下眉:“可以。”
接下来的半个钟头,我们像考古队员清理遗迹现场。搬开蒙尘的废弃地球仪、卷起发黄的地图、将散落的粉笔头扫进簸箕、用湿抹布反复擦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旧讲台和旁边的两块黑板……当便携式空气净化器开始工作,空气弥漫着消毒水气味时,勉强符合标准的思维作业区终于成型。
罗玲拿出准备好的、难度极高的组合数学题集。前几道题目的解答过程还算流畅,思维在逻辑的轨道上平稳推进。然而,当解到第七道时,站在一旁的罗玲突然伸出手,紧紧抵住了我正欲书写的手腕!粉笔尖端在黑板上划出一道尖锐的刺耳声。
“这道题需要……”她试图引导我。
“老师!我会。”我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冷硬几分,手腕微微用力,挣脱那份钳制,“请您保持1.2米以上的社交距离,谢谢。”
基本的个人空间和解题节奏不容干扰。
她的手非但没有松开,虎口处反而骤然施加了更大的压力,手掌摩擦着我手腕内侧相对细嫩的皮肤,心头立即涌上令人不适的刺痛感。
“课代表,我注意到,你在进行深度思考时,眼球会习惯性地向左下方偏移。这是调用海马体进行记忆检索和关联性索引的典型生理特征。”罗玲的目光像探针,精准地捕捉着我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就在这时,头顶那盏老旧的日光灯管因剧烈的雷电受到干扰,开始疯狂地频闪。忽明忽暗的光线切割着教室,也切割着我们之间紧绷的气氛。
“老师,距离!”我再次重申。握紧粉笔。
“咔哒。”
一声轻响。粉笔在我掌心应声断成两截,断面呈现出脆性断裂特征。
我知道罗玲懂分析心理学,但懂微表情就过分了。这让我对她的警惕指数再次飙升。
我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向她:“您在观察我……”
这不是疑问,是确认。
“没错,历时238小时。”罗玲利落地松开手,仿佛钳制从未发生。
她从容地拿起教案旁的牛皮笔记本,摊开在擦拭干净的讲台上。笔记本的内页写满了狂放的草书字迹。
“就像你每周按时交上来的、记录着‘客观事实’的周记一样。”她意有所指地点了点笔记本。
我的视线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狂草字迹间,“认知偏差”、“情感代偿机制”、“杏仁核激活阈值”、“社会性模仿学习”、“逻辑链条完整性”……大量心理学、神经科学甚至社会行为学的专业术语爬满纸页。它们被编织成无形的网,而网的中心,赫然是我的名字缩写。
第六感瞬间拉响最高级别的红色警报!危险!罗玲的危险程度远超预估!她不仅仅是位数学老师,更像是一个手持解剖刀、随时准备剖析实验对象(我)的行为研究员!
“上周二午休,你在图书馆三楼阅览室最靠窗的位置,翻看的是《博弈论精要》第三章‘纳什均衡的局限与演化博弈’。”她的指尖划过一页记录,声音平静得像在读实验报告,“上周四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你在观众区躲开躲避球的身影,敏捷得像个受过专业训练的运动员,虽然可能是意外……”她如数家珍。
罗玲抬眸,琥珀色的瞳孔在频闪的灯光下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现在,你在估算我究竟收集了多少个类似的行为样本点,试图推算出我观察日志的完整性和预测模型的置信区间。”
怪不得要我的借阅记录(虽然她已通过教师权限查阅到了),怪不得体育课上总会出现,怪不得让我当她的课代表……
雷声剧烈轰鸣。“滋啦——!”又一阵剧烈的电涌,灯光疯狂闪烁后短暂地暗了一下。
手臂上的寒毛瞬间根根倒竖!对手严重违反正常的“游戏平衡”!罗玲就像一个开了上帝视角、拥有全知脚本的NPC,而我却连她的技能树都还没摸清!
沉默在消毒水气味中发酵。我面无表情地将掌心粉笔残骸放进粉笔盒里。“老师,”我平稳开口,“我需要去趟洗手间。”
这是合理且无法被拒绝的需求。
“准了。”罗玲退后一步,让开了通道,目光却依旧黏着在我身上。
推开储藏室厚重的木门,外面走廊里,暴雨冲刷校园的力度增强了数倍,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和窗户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建筑都冲刷进地底。我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用力搓捻着指尖残留的粉笔末。冰凉的自来水冲刷过腕骨,带走了粉末,也带来细密的刺痛感。碳酸钙粉随着水流打着旋,消失在深不见底的下水道口。
抬起头,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映出了罗玲的身影。她倚靠在洗手间门框上,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姿态放松却显现着绝对的掌控感。走廊昏暗的光线在她身后投下阴影,让她看起来不像老师,倒更像审判庭上手持法槌的法官。
“特训,”我旋紧水龙头,水声戛然而止,透过镜子直视着她的眼睛,“明天午休开始?”
此为试探,也为缓和的信号。
“今天放学后。”罗玲的嘴角勾起,钥匙串被她随手抛来,落入我的掌心。“战场升级了,课代表。”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来。
我们重返那间被临时改造的“战场”,窗外的暴雨正猛烈地撞击着玻璃窗,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噼啪”声。罗玲将数学竞赛申请表推过唯一一块清理干净的桌面区域:“你的对手,是隆组长亲手栽培的得意门生,去年初中部省赛的冠军。”
我接过文件,目光迅速扫过关键信息栏。只有参赛者签名栏是刺目的空白。然而,我的视线立刻捕捉到了另一个异常点:参赛组别标注为高中组。
我抬起头,直视她,“解释。”
她又推来白色文件夹,动作优雅得像在牌桌上派发一张决定胜负的扑克牌:“我和初中部教务处主任的小小赌约——”她戏剧性拖长尾音,“若你输给隆老师精心打造的‘冠军作品’,我,”
她指了指自己,“主动辞职,离开纪雅。”她的小指上那枚造型简约的尾戒,在推文件夹的过程,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冰冷的金属触感令人本能抗拒。
我沉默地翻开文件夹的白色封套,里面是一份正式的、带有校方印章的协议副本。目光迅速扫过关键条款:“若胜出,您就能获得独立组建第二支数学竞赛队的授权,以及不受初、高中部教务处干涉的专项教研经费。”我陈述着条款内容。
“正确率100%。”罗玲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从容得胜券在握。“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睛牢牢锁定我,“我有个附加条件……”
“什么?”我合上文件。
罗玲嘴角上扬的弧度突破了常规:“你的数学期中与期末考试成绩,必须满分。”
“嗯……”
联想起她近期反常的加班记录、频繁的单独谈话、以及偏执的赌约行为。强烈的念头涌上:*输掉比试。让她的计划落空,终结她的“观察”和“实验”。
“老师,”我凝视她充满研究热忱的目光,“建议您现在开始起草辞职信。”
这位在其他同学面前都展现着温柔、知性、极具专业素养的数学教师兼代理班主任,唯独在我面前,永远在挖坑与填坑之间反复横跳,还时不时展露出难以捉摸的狡黠和研究员般的冷酷。
此刻,她琥珀色的瞳孔,跳动着实验室白鼠观察员般专注而炽热的光泽。我无比确信,她正屏息凝神,如同物理学家守候在粒子对撞机旁,全神贯注地观测着我这个“特殊变量”将如何突破她设定的既定参数,等待着未知却必然精彩的结果。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移动,给姐姐和严叔发送了延迟回家的讯息。
真的糟糕。 此认知在心底浮现。我真的掉进她精心挖掘的坑里了。
窗外,稠密的雨幕已织成命运纺线般难以挣脱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