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空教室。罗玲背对教室站在讲台前,指尖捏着白色粉笔,面对黑板。
“来的正好。”她没回头,粉笔尖利落地划过黑板。
一个复杂的几何图形随着她手腕的快速移动成型,线条精准如尺规作图。图形中央,一个关键点被她用粉笔重重圈住。
“证明:点P是△ABC的Brocard点。” 她直接切入正题。
Brocard点?这是高中奥赛甚至大学低年级才会接触的专题。比午休时讨论的题目难上一倍不止。
我走到讲台下,仰头看着几何图。大脑飞速运转,熟悉的公式和定理如溪流淌过。视线聚焦在她圈出的点P,以及图形中几个关键的角和线段比例。
“需要引入西姆松线性质,”我开口,“或者,利用反演变换将问题转化到圆内接多边形……”
“太慢,这不是你的实力。”罗玲打断,粉笔头敲在点P上。“给你三分钟,找出最简证明路径。从现在开始,我只接受最优解。”
她转过身,琥珀色的眸子在灯下显得幽深。那眼神,不再是探究的压迫,而是纯粹的、冷酷的审视,如同打磨钻石的砂轮。
严肃苛刻的罗玲,压迫感倍增,与之前判若两人。
深吸一口气,我摒弃所有杂念,目光锁定黑板。图形在脑中拆解、重组。Brocard点的定义、相关角的性质、著名定理的推论……无数条路径在意识中延伸又湮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时间到。”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
“利用三角形的等角共轭点性质,”我指向图形中一个未被标注的点Q,“点P是△ABC关于点Q的等角共轭点。而点Q满足∠QAB = ∠QBC = ∠QCA。只需证明∠PBA = ∠PAC,即可由定义得出点P为Brocard点。证明∠PBA = ∠PAC可利用正弦定理和角元塞瓦定理在特定条件下的等价性,过程涉及五个步骤,但无需引入辅助线或复杂变换。”
语速平稳,逻辑链条清晰。罗玲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秒后,她手中的粉笔再次落下,沿着我描述的路径,在黑板上快速书写起来。简洁的公式和推导步骤在她手下顺畅而出。
“正确。”她写完最后一个等号,“路径最优。但是——”
我的心脏慢了半拍。
她话锋一转,“反应时间慢了1.7秒。对于顶尖竞赛,这1.7秒足够你丢掉一道中等难度的填空。”
她拿起讲台上的包,抽出的却是一叠厚厚的、新的试卷。
“省赛不是终点,钟君诺。”她将试卷放在讲台上,“这些是过去十年CMO的真题和部分IMO预选题。从今天起,你的‘特训’,就是解决它们!”
窗外的雨没有丝毫减弱,依旧肆无忌惮地下着。
“第一课:忘记‘安全区’。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条:习惯极限。”她抽出一张试卷,推到讲台边缘,指尖点在最顶端那道题上,“现在,计时开始。”
我果断拿起笔,“嗯。”
特训在严肃的氛围和密集的思维碰撞中结束。走出教学楼,雨势虽已过峰值,却依然滂沱。严叔驾驶的白色埃尔法静静地停在雨幕中,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不知疲倦地左右摆动,切割着被霓虹灯染成迷离光谱的雨帘。
车载广播正用平稳的语调播报本地新闻:“……本省教育厅近期人事调整……新任分管教育督导欧阳明辉同志已于上周正式到任开展工作……”
“糯糯,”后视镜里映出严叔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他眼角的笑纹因笑意而加深,“这位新到的欧阳督导啊……”
“哥哥提过,”我系好安全带,目光掠过窗外模糊的霓虹光影,“是我同桌欧阳茜的父亲。”信息早已在家庭群聊中被归档。
手机在掌心传来熟悉的震动感。解锁屏幕,姐姐的消息气泡轻盈地跃入眼帘:
小诺,晚餐要凉咯~
指尖刚移到语音键上准备回复,又一条新消息抢先跳出:
等你回来掌勺就是宵夜啦 ^_^
看着那熟悉的波浪号,紧绷的神经微微松弛了一丝。
车平稳地驶入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洁净的别墅区。路灯在密集的雨帘中晕开一团团模糊而温暖的光团。推开玄关门,食物的香气将我包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伞架——姐姐的长柄黑伞已归位。
“没着凉吧?”姐姐的声音带着关切,她出现在玄关柔和的灯光里。温热的指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轻拂过我肩头残留的湿冷水汽。“沐冉特意送来的提拉米苏,放在冰箱第三层了……”
她的话音说到一半,却毫无预兆地停顿下来。湛蓝如深海宝石的瞳孔深处,泛起难以言喻的涟漪,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复杂而微妙的情愫在其中流转、沉淀。
“姐姐?”我困惑地眨了眨眼,试图解读她眼中那抹突如其来的情绪。
许沐冉,在姐姐众多追求者中确实称得上“综合评分最优样本”。她的表达与距离感堪称完美,但此刻姐姐眼中流转的情绪,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思想实验——薛定谔的猫。在盒子被打开、观测发生之前,猫的状态永远处于生与死暧昧不明的叠加态。姐姐的眼神,就带着这种难以观测、无法定义的暧昧叠加感。
她忽然轻轻笑出声,笑声像羽毛般拂过心尖。温热的掌心带着令人眷恋的温度,揉了揉我微湿的发顶:“我们小诺……会产生柠檬酸循环反应吗?”她的语气似乎带着促狭,又像某种温柔的试探。
思维瞬间出现短暂的宕机。
柠檬酸循环?三羧酸循环(TCA循环)?线粒体基质内丙酮酸氧化脱羧后生成乙酰CoA进入的关键产能途径?对甜点的占有欲激发的代谢加速?还是某种催化酶活性异常导致的情绪性生理反应?变量过于复杂……
未等我理清头绪,身体被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推进了那间弥漫着小苍兰香气的浴室。磨砂玻璃门在身后无声闭合的刹那,姐姐纤细的手指在温暖雾气中优雅划过:
“水温50℃,浸泡时间限定在……”
“18分钟。”我条件反射地接口,对着眼前蒸腾而起的氤氲热气,“误差不超过±2分钟。”身体记忆着设定的舒适阈值。
“这次,”门缝外传来她纵容的笑声,如同琴弦拨动后最和谐悦耳的泛音,“允许±5分钟。”
温热的水流漫过锁骨,将一身的疲惫和紧绷缓缓融化。
罗玲笔记本上的狂草字迹、白山茶的冷冽香气、她审视的目光……在水汽中纠缠、翻腾,被大脑强大的信息处理系统自动分类、编号、归档。
而姐姐站在玄关光影中,湛蓝瞳孔里一闪而逝、未被成功观测定义的复杂,是全新的混沌变量,在神经突触之间跳跃、碰撞,凝结成一个暂时无法解析的谜团。
窗外,密集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节奏逐渐与胸腔内心跳趋于同步。在这被暴雨无情构筑的复杂逻辑场域中,所有的已知变量、未知参数、隐藏的规则与突发的扰动,都在汹涌奔腾,等待着黎明破晓时分,那道最终能将一切收敛、导向某个确定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