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日 星期四
暴雨过后，世界被冲刷得异常洁净。湛蓝色的天穹如同最上等的琉璃，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覆盖在校园之上。上周还骄傲绽放的樱花树，此刻浸透在这片蓝里，显露出几分劫后余生的脆弱与狼狈。枝条不堪重负地低垂，樱蕊凌乱地铺满中庭的石砖，将地面晕染成一片凄美的樱粉织锦。
我握着竹柄扫帚，清理着满地破碎的春梦。新生嫩芽上饱满的露珠倏然坠落，砸进地面残留的积水洼，旋即被扫帚拂过，归于虚无。
三月中旬那场梦幻的樱花雨，绚烂得铺天盖地，如今只剩黏附在石砖缝隙里的淤泥。这些被雨水泡发的花瓣，失去了轻盈的姿态，贴伏在地面，像极了被顽童揉皱又随手丢弃的糖纸，徒留一地褪色的残骸。
“气象台说今天下雨！绝对的！钟钟你明天可以不用早起！” 冯顿信誓旦旦的保证声，仍在我耳蜗深处嗡鸣。
说这话的人，正以飞快的速度踉跄奔来。他本该熨帖的领带歪得不成样子，松垮地挂在脖子上。脚上的限量版球鞋在石砖上打滑。手里抓着的簸箕里还兜着几片零落的纸屑，随着他夸张的肢体动作晃了出来。
我手腕微转，将扫帚的竹柄楔入他张开的臂弯，强行止住他的冲势。
“六处花冢，” 目光掠过他狼狈的模样，投向远处，“独轮车在器材室第二隔间，靠墙。”
冯顿手忙脚乱地接住扫帚，又试图抓稳簸箕，笨拙得引人发笑。
一个荒谬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气象学，真该增设“副班长扰动系数”的专项研究。
定律大致是：当副班长预言晴天，积雨云必准时赴约；而他断言暴雨将至，阳光会刺破云层。
远处，躲在树丛的布谷鸟适时地发出断续的啼鸣，“布谷——布谷——”，悠长又空灵，像是对此定律的……
“哇靠！钟钟同学，你绝对病入膏肓了！” 冯顿稳住身形，目光扫过我排列整齐的六个樱花冢，“你要给每片花瓣都编上条形码吗？你当这是法医现场啊？！”
过滤掉他聒噪的背景音，懒得再解释有序的处理能提高效率。转身，走向廊檐下的水龙头。自来水柱冲掉马丁靴鞋帮上的污渍泥点。
水流声中，一道视线如影随形。我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罗玲，一位疯狂的观测者。她正斜倚在廊柱的阴影里，晨光勾勒出她挺拔又慵懒的侧影。米色丝质衬衫熨帖合身，唯有领口的胸针在阴影中散发着冰冷光泽。
“把领带随意挂在脖子的男生，” 她晃了晃手中的手机，饶有兴味地补充，“做成表情包的话，应该能制霸校园论坛一个月吧？”
我拧紧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有回头。“您可以在空教室候场。”
水流声停歇，罗玲的脚步声正在逼近。“好主意，下次我会考虑。”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但现在，去特训室。”
那个杂物间……被冠以“特训室”的名号，算得上黑色幽默。
“嗯。” 我低应一声，跟上她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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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玲坐在讲台下方，手里拿着我昨晚完成的奥数习题。她的指头敲击着纸面，带着审视。
没有问题，没有，我不容许自己出错。
“很好，” 她终于转过身，唇角弯了一下，弧度转瞬即逝，仿佛刚刚出现的是错觉，“都是最优解，干净利落。”
然而，她的称赞只是“开始”。
罗玲的指尖落在纸上不动时，我的心慢了半拍。
她指甲尖锐的顶端，在我的解题步骤上划出一道锐利的横线。那道被我精心构建的推导过程，在她划下的横线下，被无情肢解。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她指尖的轨迹，最终定格在她点上的立体几何图形。冰冷的谜题，嘲笑着我的“最优解”。粉笔在我戴的黑色手套里，被死死捏住。
没问题，全都是最优解。
看向窗户，模糊的玻璃映出罗玲的身影。她正微微侧头看我，眼神专注而锐利，是那种解剖标本般的冷静审视。我已习以为常，毕竟见识过她的疯狂。可令自己不安的是，习题里似乎有一道并非最优解，想想就脊背微凉。
瞬间，半月前在教师停车场无意间窥见的场景浮现——银发少女，与她相对而立。那一刻，罗玲的微笑是前所未有的生动，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热切？像是沉寂了千年的火山，毫无征兆地喷发出了玫瑰色滚烫的岩浆，灼热得刺眼。
“克莱因瓶。” 罗玲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也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的粉笔停在半空。
“四维时空中的不可定向流形，永远装不满的容器。” 她的语调低缓，似乎浸入了某种引人探究的危险温柔，“没有内外之分，像一个自我吞噬的环。” 她突然停顿，目光转移到黑板上的几何图形，“就像某些人，试图用知识去填满的……空洞。”
话音刚落，她向我走来。
惯常的山茶花香被其他气息取代——雪松的木调中，混杂着一丝甘洌的味道，侵入我的感官。硬壳教案的边缘，不容抗拒地抵住了我后腰的蝴蝶骨。
“你姐姐…” 她的尾音在空气中微微摇曳，“是你追逐的蜃景，还是…你作茧自缚的蛹衣？”
都不是。
我的姐姐——苏梦璃。她生来就拥有羽翼，理应翱翔于天际，穿越属于她的星辰大海，而非被我这样渺小的存在所牵绊。
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闪过：姐姐站在领奖台上光芒四射的笑容，姐姐与各界政商交谈时眼中闪烁的自信，以及……因我突发的高烧，姐姐毫不犹豫撕碎了那张顶尖学府暑期夏令营的邀请函，碎片飘落在地……喉间猛地泛起一股铁腥味，我用力将它咽回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阻碍了她飞翔。是我拖累了她。
我抿住下唇，尝到薄荷唇膏残留的清凉。
“嚓——”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尖锐的折线。我立刻停下动作。隔着口罩，我深吸一口气。消毒水残留的气味与罗玲身上的雪松冷泉香，在肺泡里激烈地厮杀。
我重新握紧粉笔，继续书写被打断的解题步骤：“作文本周记，第9页。” 粉笔与黑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需要我誊写批注版的吗？”
罗玲的轻笑声漫过我的身侧。“天才？” 她咀嚼着这个词，语气满是玩味和不以为然，“不过是叩响时的投名状。” 她尾指轻轻磕碰在讲台边缘，“用你的集合论来表述呢？‘天才’这个集合，在你姐姐面前，意味着什么？”
粉笔在指尖停顿了一瞬。此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直接剖开了最核心的病灶。我凝视着黑板上的符号：“天才集合，在她面前，只是空集的闭包。”
一个看似包含一切可能，实则内部空无一物的集合。一个徒有其表的边界。
“精彩绝伦。” 罗玲的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讽刺。她从教案中，抽出一张边缘烫着金线的红色邀请函，“这份……”
我倏然抬手，动作干脆地截断了她的话语。指尖将要触碰到邀请函，却立刻停住。
“等您4月10号，下周五赌局的终幕。” 我的目光掠过她腕间的宝玑月相表，表盘上的星辰轨迹，与贴在墙上的校历日期形成完美镜像对称。然后，迎上她的视线，“以及，您的辞职信定稿进度如何了？” 语气平淡无奇。
“叮铃——！”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骤然响起。
我迅速扯下那双沾满粉笔灰的手套，将它们团成一团塞进口袋。就在转身离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意外撞见了罗玲眼底一抹还未及完全收敛的情绪——不是惯常的审视或意味深长，而是一种近乎炽热的、透着强烈占有欲和探究猎物般的兴奋光芒！
那种眼神，瞬间让我想起了小学时，总被姐姐的狂热偏执追求者们堵在学校后巷的午后。那群人眼中疯狂跃动的火焰，与此刻罗玲瞳孔深处闪烁的光斑，如出一辙！
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老师，” 我指向她手腕的月相表，“您要迟到了。今早第一节，教务处不是要召开特长生保送预案的专项讨论会？”
她收函的动作，因我的话出现了短暂的凝滞。那枚胸针，在逆光中淬出银焰。“与其操心这个，” 她的目光回落在我身上，唇角玩味的弧度也跟着回来，“不如先把你外套的拉链拉下来。春捂也要讲究科学，你裹得像只过冬的熊，不闷吗？”
罗玲忽然探手，我没有躲避，她的指尖如我所想的一样，悬停在我额角发梢上方半寸。
“沾了片樱瓣。” 她解释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后撤了半步，拉开了距离，自行掸落。“谢谢提醒。”
那片淡粉色樱瓣，随着我的动作，悠悠飘落。轻盈地停在那个裂开大口子的旧地球仪上——正好落在太平洋板块的深裂谷带中央。像一艘迷航搁浅的樱花战舰，被遗弃在时间的断层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