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落樱时分

作者:黑白之羽 更新时间:2025/10/13 0:30:01 字数:4949

下课铃催生的喧哗在教室里炸开。冯顿正站在讲台上分发着刚批改完的生物试卷。他塞进裤腰的校服衬衫下摆,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倔强地支棱出来,随着他扭动的身体晃荡。欧阳茜标志性的丸子头随着她奋笔疾书《五年中考三年模拟》的频率轻颤着。

“注意!注意!选C的暗号是清咳两次!选B是摸鼻子!选A……” 冯顿一边发卷子,一边不忘进行着他那套注定失败的通讯实验。他将试卷“啪”地拍在我的课桌上,金属笔夹在他胸口口袋边缘危险地晃动。他故作潇洒地甩了甩褐色刘海,试图营造偶像剧效果,却让口袋里的中性笔弹射而出,在欧阳茜的百褶裙上画出了一道墨痕!

空气凝固了半秒。副班长自求多福吧。

“冯!顿!”欧阳茜的怒吼盖过了所有嘈杂。她“嚯”地站起身,抡起手边那本厚得能当凶器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眼神凌厉得能杀人,“你是不是皮又痒了?!需要我帮你好好回忆一下,上上周你是怎么被罚扫男厕所,并发誓说再抄钟钟的选择题就当场表演生吞粉笔的惨烈教训吗?!嗯?!”

教科书级别的课间追逐战,在狭窄的过道里引爆成欢乐(仅对围观者而言)颂。冯顿的鬼哭狼嚎和词典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交织谱写出一曲充满青春活力的课间狂想曲。桌椅被撞得哐当作响,同学们的起哄声此起彼伏。这场闹剧直到抱着厚厚一叠语文作业本的李思颖出现在教室门口,才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今天的她,靠近时带来一阵清雅的微风。裙摆间还佩戴着精巧的薰衣草香囊,淡紫色的干花透过细密的纱孔,渗出宁神安心的舒缓气息。那味道很淡,却异常清晰,像是把普罗旺斯初夏下的紫色花田,别在了少女轻盈的裙褶间。

清冽,宜人。钟意。

“LOT100芒果软糖。” 李思颖停在我桌旁,声音柔柔的,将糖轻轻放在我摊开的掌心。她的指尖不经意间掠过我的皮肤,残留着练习瘦金体时沾染的松烟墨香。“罗老师又给你开小灶了?” 她歪头,清澈的紫眸里露出关切,目光扫过我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奥数笔记。

“嗯。” 不是开小灶,而是签了一份前途未卜的卖身契。

“钟钟…” 李思颖似乎想说什么,粉唇微启。

“班长,课间再议。” 我及时开口,目光示意她看向教室前门。历史老师那熟悉的身影正挟着《枪炮、病菌与钢铁》踏进教室,书页间露出的一张便签纸上,用红笔画着一个古怪的玛雅历法图腾。

李思颖立刻会意,将未尽的话语咽了回去,对我颔首,抱着作业本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转身时,留下了一缕薰衣草余韵。

撕开糖纸的刹那,芒果香弥漫开来。眼角余光瞥见刚刚逃过一劫的冯顿,正贼心不死地猫在座位后面,试图用量角器将一块橡皮弹射进欧阳茜桌上的笔袋里。

软糖在舌尖融化的甜腻感弥漫开来,走廊里就传来熟悉的高跟鞋叩击声——罗老师。她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显然刚从某个会议中抽身。令我略感意外的是,她的唇色比晨间在特训室时要浓艳了不止三度,是饱满欲滴的复古正红。耳垂上的珍珠耳钉正闪烁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像是把两小片皎洁的月光囚禁在了耳际,与她唇上的浓烈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

黑板报改造工程在午休正式启动。我突然惊觉上周似乎遗忘了班长的简讯,今日课间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蓦然浮现。

抱歉,李思颖。

愣神间,文娱委员林小野踩在课椅上,正用湿抹布奋力擦拭着旧板报上那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翠竹图。墨迹在水的浸润下溶解,晕染成一片混沌的灰。他停住动作,转过身,沾着丙烯颜料的手掌撑住黑板边缘,目光越过冯顿落在我身上:“钟钟!春的主题,画什么好?”

我回过神。不懂他为什么征询我的意见。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春风卷过,枝头仅存的残樱正与无形的气流跳着悲壮的华尔兹。

“落樱。” 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早晨满地被暴雨蹂躏的残骸,是淤泥中挣扎的粉色,是飘零,是终结,也是春天另一种残酷而真实的美。

“落樱……” 林小野视线重新投向那片被擦得斑驳的黑板,仿佛已经透过那片混沌看到了清晰的画面,“满黑板飘落的樱花雨!对!这个主题好!很有视觉冲击力,也贴合时令,关键是意境够美!” 他的瞳孔闪烁着艺术创作者特有的兴奋光芒,手指无意识地在空气中比划着,似乎在勾勒不同的构图草稿。“钟钟,你来勾画樱花的主干和主要枝桠怎么样?你的线条肯定稳!”

为何要我执笔?我不。

“哇哦!让我们共同见证艺术细菌的裂变吧!” 冯顿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跳出来起哄,声音洪亮得生怕别人听不见。

他话音未落,“啪!” 一声闷响,板擦精准地命中了他的后脑勺。是欧阳茜的“正义执行”!粉笔灰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束中(丁达尔效应)绽放,形成一小片微型星云,落在他的褐色刘海上,像下了一场微型雪。

“少废话!干活!” 欧阳茜叉着腰,脸颊鼓起,可爱得让隔壁班同学在走廊不肯走。

林小野似乎没听见这插曲,完全沉浸在灵感迸发的状态。他点开手机相册,手指滑动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我。屏幕上显示的,赫然是三月中旬樱花最盛时他用手机拍摄的一张照片。

画面里,中庭的樱花开得如云似雾,仰拍的视角下,无数花瓣正纷纷扬扬地飘落。而画面的左下角,一个穿着蓝白外套、侧影清瘦的人影正微微仰头,深咖色的马丁靴踩在满地樱粉之上。散落的墨色长发与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在镜头中奇妙地交融,形成一幅极具动感和意境的画卷——那是我。一个我完全没意识到的、被捕捉的瞬间。

“侵犯肖像权…” 我蹙眉,条件反射地探身欲夺他的手机。这家伙什么时候偷拍的?

“哎呀,就当是为班级荣誉献祭一次嘛!” 欧阳茜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截住了我。她发间的栀子花气息,混合着冯顿在一旁揉着脑袋发出的夸张抽气声,猛地扑面而来。“反正你去年文化节画的那幅速写也被征用了!多一次不多!” 她振振有词。

“就是就是!”

“钟钟上吧!支持!”

“构图太棒了!”

我的抗议声被湮灭在周围同学七嘴八舌的起哄和怂恿声中。李思颖不知何时已经从书包里变出了一本《樱花图鉴大全》,摊开放在欧阳茜桌上,指着其中一页染井吉野的细节图。冯顿则挥舞着一把彩色粉笔,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喝,跳起了自创的“战舞”。林小野已经开始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利落地分割比例,勾勒大致的布局框架。

就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中,罗玲那辨识度极高的温柔嗓音,在教室门口漾开:“挺热闹。”

我手里正被欧阳茜不由分说地强塞了一支樱花色的粉笔。

我抬眼看向李思颖。她站在我旁边,似乎感受到我的注视,清澈的紫眸看向我,里面闪烁着清晰的恳切和期待的微光,像冬夜晴空里的星星。

拒绝的话语,在触及那目光的瞬间,无声无息地溶解在了喉间。根本拒绝不了。我握紧了那支粉笔。

目光转移到黑板,战栗感顺着指尖倏然攀爬上来,让我心头一凛——刚才黑板还是抽象混沌的灰黑水渍画布!怎么转眼间,就变得如此干净,甚至透出一种新黑板才有的深绿光泽?

难道有人在我被欧阳茜“劫持”的短短几分钟内,用某种方法瞬间吸干了所有水分并擦拭一新?这效率……不合常理。

“下周五放学后,学生会进行本学期第一次板报巡检评比。” 罗玲走进教室,目光平静地扫过正在勾勒最初几笔轮廓的黑板报。山茶胸针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在衣襟上微微起伏。“需要支援的话,可以调用美术组的高年级生……” 她欣慰地补充道。

下周五……和赌约终结日同一天。罗老师,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输?还是说,这本身就是赌局的一部分?

“老师!老师!” 冯顿永远都能找到刷存在感的方式,他挥舞着粉笔,“您要不要亲自来画个点睛之笔?比如丘比特之箭什么的?我觉得您特别适合当爱神模特!气质这块拿捏得死死的!”

罗玲的耳尖,在冯顿这句没头没脑的调侃下,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珊瑚色光晕。她今天确实...上午就已经很完美了,现在反而比上午还要精致,微卷的长发流淌着顺滑的光泽,耳垂的珍珠与胸前的银质山茶花胸针交相辉映,胸针还缀着细银链,平添了几分精致的女人味。

当她的视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掠过林小野还亮着的手机屏幕时,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暂停键。

“取景框存在视觉污染。”

所有人,包括正比划着的冯顿、举着词典的欧阳茜、翻看画册的李思颖,都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提线木偶,动作定格,诧异地、齐刷刷地看向我。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冯顿手里的粉笔“啪嗒”一声断成两截,掉在地上。欧阳茜那本厚重的词典悬在半空,成了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定格版。李思颖翻书的指尖用力到洇出了月牙形的青白。

唯有罗玲,依旧维持着她那份近乎冷酷的从容。她缓步走近,目光重新落回林小野的手机屏幕,仔细端详着那张引起我“污染”评论的照片。几秒钟后,她的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划过,精准地点在照片边缘那个因仰拍视角而显得有些变形、模糊的人影轮廓上。

“观察力不错。” 她的语气柔和,轻声道:“他是初中部新上任的学生会纪检部长,楚风。”

好不习惯这样的罗老师。

~~~~~

放学后,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再次低低压下来,仿佛随时要坠落。冰冷的雨丝开始飘落,带着晚春的寒意,将白日里就低垂的樱花枝头压得更弯,沉甸甸的,像是承受不住某些过于沉重的记忆。

我在通往洗手间必经之路的拐角阴影里,静静等待。雨水打在走廊的栏杆上,将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脚步声由远及近,戴着圆框眼镜、头发微卷的棕发少年,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刚从我身前经过。

“林小野。” 我叫住他。

“钟钟?” 少年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回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怎么了?找我有事?” 他脸上带着点茫然和喜悦。

“照片,” 我双手抱胸,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平静地看着他,语气没什么波澜,“别传出去。” 顿了顿,补充道,“不然,删了。”

林小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立刻堆起信誓旦旦的表情:“啊!你说那张樱花照?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林小野以我收藏的所有绝版画集发誓!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拥有这张照片!我保证!” 他手握拳放在心口,表情严肃得像在宣誓。

“嗯。”

“那…我…” 林小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有点飘忽,声音也低了下去,恳求地问道:“可以不删吗?我…我保证绝不外传!真的!因为…因为那张照片的构图和意境,真的特别好。是我最近拍得最满意的一张。” 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带着艺术青年特有的执着和真诚。

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走廊远处隐约的喧哗。我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样子,最终几不可察地颔首。

“…嗯。”

结束完这场小小的、关于肖像权的交涉,又上完罗玲那场如同精神拉锯战般的奥数特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势未歇。严叔驾驶的白色埃尔法,如同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影子,准时地泊在教职工停车场专用的雨棚下。车门感应到我的靠近,无声地自动滑开。我转身回头看见罗玲撑伞也走向停车场。

一股海潮气息混着车外飘入的雨丝钻入鼻腔,与车厢内高级香薰系统散发出的雪松调激烈地交织。后座上,一个印着挪威语标签、包裹着厚厚保温材料和冰袋的白色泡沫箱格外醒目。

“糯糯,” 严叔从后视镜里打量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里似乎藏着许多欲言又止的暗流,“这是夫人特意从挪威特罗姆瑟空运过来的冰鲜三文鱼,今早刚到。她说…说视频里的你单薄得像张被风吹透的纸片人,必须得好好补充营养……” 他的声音是长辈特有的絮叨和关切。

“打住。” 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降下车窗,冰凉的雨丝夹杂着风扑在脸上。我看着银发少女正收伞走向黑色卡宴。将车窗升起,车外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晕染开来,将路旁树的轮廓渲染成一帧帧模糊不断向后流动的像素画。

车载音响流淌着肖邦的《雨滴》前奏,空灵又忧郁的琴音在静谧的车厢内回荡。雨水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和车窗,发出沉闷的声响。当车平稳地驶到十字路口,等待漫长的红灯时,我再次开口,清晰地穿透了音乐和雨声:

“严叔,” 我的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周日下午...”

“梦璃大小姐去市立图书馆了!说是要查什么…很重要的文献资料!对,就是市图!” 严叔应答速度之快,语气斩钉截铁,我甚至都没有说完。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猛地一紧,泛出用力过度的骨白色。

“好。”

雨刮器在规律地左右摆动。挡风玻璃上的雨迹扭曲了霓虹灯光。

市立图书馆。我在心底复述了一遍。主馆阅览区,每周二下午例行闭馆维护,开放时间截止到中午十二点。下午仅开放报刊阅览室和少儿区。严叔,你在编织这个谎言时,至少应该先查证一下最基本的开闭馆时间表。

冰冷的雨滴持续不断地拍打着车窗,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后视镜里,校园的轮廓正被越来越浓重的雨帘彻底吞噬。就在我收回目光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仪表盘中央的液晶显示屏——

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当前时间:17:43。

而就在这个数字下方,车载导航系统自动记录的“常用地点历史轨迹”列表里,一条记录赫然在目:

2015-03-22 周日 15:28 - 17:02

目的地:庆园街

停留时长:94分钟

严叔,两面间谍你扮演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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