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都说了昨天必定下雨!”冯顿双手叉腰,整个人陷在他的课椅里,下巴抬得老高,对着全班宣告他的胜利预言。
欧阳茜细长的眉头轻轻一挑,目光从摊开的英文课本上移开,瞥了他一眼,语气波澜不惊:“可那雨是下午六点多才下的。昨天要不是钟钟提早到了,那堆落樱根本扫不完。”
冯顿像被戳破的气球,那股子得意劲儿“噗”地泄了。他肩膀塌下来,手也从腰间滑落到桌面上,声音也低了几度,带点委屈的嘟囔:“那…那也算是下了嘛。我不是也帮忙了?最后我用翻斗车,吭哧吭哧拖去垃圾场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试图找回点场子,“谁知道呢,早上晴空万里,晚上就哗啦啦。天气预报偶尔失灵很正常。”
“算了。”欧阳茜显然不想继续这场关于天气的无谓争论,她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钟钟,清明节你需要回港岛祭祖吗?”
“不用。”我的视线没离开眼前摊开的数学辅导练习册,红笔流畅地在同学答案上画了个醒目的叉,“而且我要回也是回澳岛。”
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本练习册上连错误答案都抄得一模一样的两道题——连故意写歪的数字“7”都分毫不差。
互相抄作业的时候,能不能用点心?哪怕稍微改动点也好,起码显得不那么敷衍,否则被罗老师请去喝茶,最好在当上数学课代表,把我赶下场!
我圈出错误,旁边批注:“解法错误,见课本例题3。”
“我们家可是要祭祖的。”冯顿立刻又来了精神,身体向前探出,半个身子几乎趴在了课桌上,“要扛着整只金灿灿的烤乳猪上山呢!老天保佑,清明那天可千万别下雨,不然山路滑溜溜的,想想就头大。欧阳你呢?”
“我也要,”欧阳茜翻过一页书,声音轻柔,“会和父母一起回乡下老家祭祖。”她说着,目光却落在我刚刚批改好的练习册上。
冯顿那双褐色的眼睛立刻转向我,充满了好奇:“那钟钟你假期要回澳岛吗?”
笔尖划过班长的作业本,几乎不需要思考,流畅地在每一道题后面打上鲜红的对勾。她的字迹清秀工整,带着内敛的筋骨,每一个笔画都落在最恰当的位置,赏心悦目。
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排列整齐的答案,才将本子轻轻合上。
“不用,”我拿起下一本,封面是学委陈默一丝不苟的签名,“我父母去旅游,祖母跟着祖父去帝都看望他的老战友,老宅没人,所以没必要回去。”
“哇!是思…班长的字!”冯顿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擦亮的褐色玻璃珠,“真是好看!跟字帖印出来似的!”他毫不吝啬地赞叹着。
欧阳茜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里满是欣赏:“思颖的字,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不过钟钟……”她话锋一转,有些探询,“现在数学作业全都由你一个人批改了吗?我记得罗老师之前说过,你只需要负责初审筛选重点错题就好?”
她好奇地伸手,翻开我桌上尚未批改的练习册,“需要帮忙吗?两个人总快些。”
“嗯。”我应了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
初审?罗玲昨天还把厚厚两沓练习册往我桌上一放,轻飘飘一句“课代表,帮老师看看大家的掌握情况,挑出典型错误就好”,然后就踩着高跟鞋施施然走了。
至于这“看看”的份量有多重,显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看吧,钟钟的‘嗯’能回答世间一切问题。”冯顿夸张地叹了口气,把自己缩回椅子里,但沮丧只持续了不到三秒,又眉开眼笑,“不过这次清明节,没有调休!没有补课!整整三天!好耶!”他兴奋地挥舞了一下拳头。
欧阳茜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点头附和:“确实难得。”
就在这时,林小野拿着手机和一盒五颜六色的粉笔,目标明确地走向教室后方的黑板报区域。
一种极其微妙的警觉感攫住了我。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的第六感在疯狂拉响警报。
但我现在分身乏术。陈默的练习册被我快速批改完,打上最后一个对勾。时间紧迫,我立刻抱起桌上那摞小山似的练习册,转身就往教室外走——这个时间点,数学组办公室通常空无一人,罗玲八成在其他班上课,必须趁现在送过去。
抱着沉甸甸的作业本穿过走廊。办公室里果然空荡荡的,只有罗玲那张整洁得过分的办公桌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她的山茶花味。虽然是我给她清理的…
把练习册小心地放在她桌面中央,特意压平了最上面一本卷起的页角,然后迅速退了出来。快步回到教室门口,眼前的一幕让我的脚步钉在原地。
林小野正站在黑板报前,手机屏幕幽冷的白光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
他左手拿着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昨天的那张照片。他右手则捏着一把三角板,小心翼翼地抵在手机屏幕上,比对着照片里我的食指指尖与那片浅粉色樱花瓣之间,那仅有的大约三毫米的间隙。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丈量着黄金分割比例。这张被他反复丈量、确认过的照片,此刻在他眼中,恐怕已凝固成了一尊永恒的艺术品。
我的目光上移。黑板上,靠近右下角署名区域的地方,一小片未干的丙烯颜料在窗外暮春的骄阳下蒸腾着。
果然。坏事从不迟到,甚至在我离开的这不到五分钟里,连颜料都刷上了!速度简直令人发指。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悬停在黑板报右下角那个等待填写的署名空白框上方。那片空白此刻在我眼中,不啻于一个潘多拉魔盒的开口,只要林小野的粉笔落下,里面封印着的秘密瞬间,就会被彻底释放,悬挂在所有人眼前。
不行!必须阻止这荒唐的主题出现在班级黑板报上!
“钟钟你看!”冯顿的大嗓门带着兴奋从后门方向传来。他半个身子探进来,手里挥舞着的正是他的宝贝手机,“林小野这抓拍角度绝了啊!仰拍的!你看这构图,简直像那片樱花追着你的手指尖跑!”
他嚷嚷着,校服衬衫领口多了枚樱花造型胸针。淡粉色的金属花瓣边缘带机器冲压留下的细微毛刺,花蕊处镶嵌的几颗水钻也显得过于闪亮,与校园小卖部里五块钱一个的“季节限定”小饰品如出一辙。
不过,因为这枚胸针过于眼熟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我记得当时风很大。”欧阳茜的声音轻轻响起。她正用一张湿纸巾,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她那部贴着卡通兔子贴纸的手机屏幕。说话时,她头上扎着的丸子头随着动作轻晃,那根垂下来的兔子发绳末端蹭过她衬衫的肩线。
“你裹着一身樱花走进教室,”欧阳茜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一阵微不可察的耳语,带着梦幻般的迷离,“发梢上缀着花瓣的样子……真像戴了顶碎钻做的冠冕。”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窗外那株樱花树,“当时我就在想……要是能把时间凝固在快门里,该多好。”
我的太阳穴开始隐隐抽痛,突突地跳着。不是,怎么你们的手机相册里都储存着我的影像?
可能性只有一个。
“林小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裹挟着梅雨季的潮气,在教室四壁撞出微弱回响,“你保证过什么?”
正用白色粉笔定着透视框架的少年,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指间捏着的粉笔承受不住突然加重的力道,“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无形的寒意弥漫开来,阳光中漂浮的微尘似乎都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折射出沉默的微光。
“钟钟,我……”他的辩解卡在喉咙里,像是被什么硬物哽住,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轨迹清晰得有些刺眼,仿佛正艰难地吞咽着某种苦涩至极的药汁。
冯顿挥舞到一半的手机定格在半空,像被施了定身咒。欧阳茜擦拭屏幕的动作也完全停滞,那张湿纸巾在她指尖成了僵硬的标本。
林小野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顺着皮肤下滑的汗珠,危险地滑向鼻尖。镜片边缘隐约透出他虹膜深处那片被慌乱搅动的翡翠般的涟漪。
“你明白的,”他喉头又滚动了一下,声线紧绷,“就像莫奈离不开他的睡莲池塘,梵高必须画出旋转燃烧的星空……有些瞬间,它就是注定要被记录、被放大、被呈现的!”
“投影仪调试完毕。”清冽如泉水流淌的声音,突兀又精准地划破了教室里胶着的空气。是班长。
她不知何时已经从讲台旁的储藏柜里搬出了那台略显笨重的教学投影仪,熟练地接上电源,将连接线插进自己的手机接口。机器启动后,一道明亮的光束投射在黑板中央那片未干的丙烯底色上。
是我。
是我指尖即将触碰到樱瓣的瞬间。被放大了数十倍的侧影,带着手机拍摄略显粗糙的颗粒感,占据了黑板正中央。像素点如微缩的电子雪花,无声地落在后排几个同学的脸上、肩上、臂弯处,晕染出粉白色光斑。
这就是社会性死亡吗?
光幕中,那个被虚化处理的“我”显得遥远而陌生。而在画面边缘,林小野局促不安的身影也被一同投射出来,像一个笨拙闯入画框的幽灵。
沉默在未干颜料的气味中弥漫。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最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我唇间逸出,在寂静的空气里打着旋,落向地面。
“继续画吧,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