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林小野的声音立马拔高了八度，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欧阳茜立刻进入了“监工”模式，她几步走到黑板前，踮起脚尖，指着光幕中那个巨大侧影的眼部轮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这里！睫毛的弧度还要再翘一点点！要更自然的那种卷翘感！”
她过于专注，没留意脚下，运动鞋尖不小心蹭到了地上未干的茜素红色颜料，留下一个淡淡的红印，“钟钟当时接花瓣的时候，眼睑是自然下垂的，眼神是那种放空的、有点慵懒的感觉，就像这样——”她突然转过身，冲着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试图模仿那个瞬间的神态。
然而，她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冯顿为了寻找更好拍摄角度而高高举起的手机。
“嗷——！”冯顿发出惨绝人寰的痛呼，整个人都向后踉跄了一步，捂着被撞疼的手腕，“欧阳大小姐！您倒是看着点啊！”他领口那枚本就摇摇欲坠的樱花胸针，随着他夸张的吃痛动作剧烈地晃荡起来，“我这可是在拍延时摄影！记录咱们伟大的黑板报诞生过程！这镜头要是摔了，你帮我带一个月的饭堂早餐？”
我的目光看向胸针。劣质的金属连接处，一个细小的焊点已经裂开缝隙，另一片花瓣的连接处也岌岌可危。果然，小卖部的东西，便宜没好货。
林小野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支削尖了的白色粉笔，如同骑士向君主奉上佩剑般，庄重地递到我面前。“主树干的部分，”他指向投影光幕中，那个巨大侧影旁虬劲有力的樱树轮廓线条，“由你来完成最合适。”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毕竟你每日都盯着它发呆。”说话时，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像藏着未曾说出口的秘语。
“嗯。”我简短地应了一声，没去接他手里的粉笔。
先从校服口袋里摸出黑胶手套戴上，隔绝掉粉笔灰的黏腻感。接着又拿出医用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口鼻，将丙烯气味与粉笔灰挡在外面。
指尖捏住粉笔，尖端触碰到黑板的刹那，一阵悠扬却又慵懒伤感的萨克斯前奏，毫无预兆地从教室的音响里流淌出来，填满了整个空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金属簧片带着轻微沙哑的呜咽声在空气里蜿蜒。
就在这萨克斯风的低回旋律中，奇异地唤醒了某个深埋的记忆碎片。是小时候——姐姐硬要拉着我一起画水彩。她总是嫌我陪她的时间太少，非要按着我的手在纸上涂抹。结果她转身去拿颜料时，手肘不小心带倒了那管刚挤出来的普鲁士蓝，黏稠浓艳的蓝色液体像决堤的小河，瞬间漫过我笔下那艘用蜡笔画的小船，迅速在素描纸上洇开，吞噬了画纸，最终氤氲成一片深不见底的蓝色海洋……
“枝桠末端记得预留三公分左右的空间，方便后面叠加花簇的层次。”柔和温婉的声线，裹挟着山茶花香，轻轻地漫了过来。
罗玲正斜倚在教室后门的门框上。她领口松松地系着墨绿色的真丝方巾。丝巾上别着的山茶花胸针恰到好处地点缀其上，随着她轻微的呼吸，正微微摇曳生姿，透着成熟而雅致的风情。
呵，在其他同学面前，永远温婉，永远无可挑剔。对我...就不能把我当透明人吗？
“阴影部分还要再加深一些，尤其是树干与下方花丛的交界处，这样立体感才足。”她温热的鼻息毫无征兆地拂过我的耳际。我本能后撤一步，转身拉开距离。
就在这瞬间的交错中，她垂落下来的几缕微卷的墨绿色发丝，与我耳畔滑下的乌黑发梢，在黑板前方投射下的光影里短暂地交叠缠绕了一瞬。
这个微小的细节没能逃过欧阳茜的眼睛，她立刻用手机死死捂住下半张脸，但那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和疯狂上扬都压不住的唇角弧度，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激动。
“您不是现在要去七班上课吗？”我退到足够安全的距离，目光扫过她挽起的袖口，白色粉笔灰不知何时沾染在那昂贵的墨绿色丝绸上，醒目得如同初雪飘落在了常青藤的叶面上。
此动作让罗玲的指尖在空中凝滞了半秒。她神色如常，自然地收回手，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黑板上刚勾勒出的樱树枝桠，指尖带着对艺术鉴赏的优雅。
“调到下午了。”她轻描淡写，目光却若有深意地在我脸上停留，“对了，关于我们之前的赌约……”
“？”我微微偏过头，视线直直地望进她琥珀色的瞳孔深处。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两个微缩的我，小小的，像是被远古松脂凝固的昆虫标本。
她为何欲言又止？
罗玲温婉的笑意忽而加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绽放成一个极其明媚、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纯粹笑容。这笑容的感染力是如此之强，以至于整个教室都陷入了奇异的寂静。
所有目光，无论之前聚焦在黑板、手机还是窗外，此刻都齐刷刷地、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痴迷，牢牢地锁定在门口那个沐浴在春光里的身影上。少年们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这寂静，直到——
“啪嚓！——嗷！！我的手机！”
沉闷的撞击伴随着冯顿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他看得太入神，举着手机的手完全僵住，结果手机直接从僵直的手指间滑脱，正面朝下，结结实实地亲吻了地面。
他惨叫着扑跪下去，双手颤抖着捧起屏幕已经布满蛛网纹路的手机，悲痛欲绝的姿态，活脱脱一幅中世纪祭坛画里跪在圣徒遗体旁哀悼的使徒。
罗玲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捧着手机“遗体”哀嚎的冯顿，唇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那笑容里甚至漾开了一丝真实的、被逗乐的愉悦。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对我们微微颔首，便转身，踩着高跟鞋，身影轻盈地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看来冯顿这悲催的行为艺术，实实在在地取悦到了她。不得不承认，罗玲确实是位耀眼的美人，仅仅是一个自然的笑容，就足以让这群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们神魂颠倒好一阵子。
不过……刚才她转身前那抹笑意，似乎少了点平日的玩味，反而透出一种纯粹的开心？真的只是因为冯顿那笨拙又倒霉的一摔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