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陈默带进“特训室”。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留着一道缝隙,风便从那缝隙里钻进来,将深蓝色的绒布吹得鼓胀又落下。
陈默站在我面前,逆着门口透进的天光。他校服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有些松,还留着一根显突兀的线头。这是他上周年级辩论赛的“勋章”——对手为了抢夺他死死护在怀里的核心资料册,情急之下硬生生拽松了纽扣。
当时的他,像极了护食的小兽,眼神凶狠又固执,任凭对方拉扯,就是不肯松开抱着资料册的手,任由纽扣崩坏。
我将书包随手搁在干净的旧课桌上。光线勾勒出他微微低垂的轮廓,能清晰看见他后颈上新剃短的碎发。发茬倔强地支棱着,在斜射进来的昏黄光线下泛着一圈细细的绒金边,像极了初春时从冻土里顽强冒出的草芽,在黄昏的余温里舒展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生机。
看样子,一路上的沉默和这间安静的房间,让他几乎要炸开的情绪暂时稳定了下来。
“周三下午六点十七分,”少年终于开口,声音是刻意压抑的平静,喉结在他绷紧的脖颈皮肤下艰难地滚动,“我看见罗玲老师拿着奥数申请表,从教导处出来。”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旁边课桌的边缘,动作透露出他内心的焦躁并未完全平息。“然后,你昨天午休,在罗老师的陪同下,就是在这间教室里……解代数题。”
这段话——碎片化的画面瞬间被激起回溯。罗玲的牛皮笔记本浮现在脑海——某页纸上狂草的笔迹写着“认知重构需要对照组”,墨迹在“组”字的末尾拖出一个锋利如钩的笔锋,是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
我垂下眼眸,意外发现陈默蜷曲的指节上。长期高强度握笔留下的茧印在指腹和关节处呈现出不对称的分布,与李思颖练习瘦金体书法时在相同位置磨出的薄茧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陈默的茧痕上,多了一道浅浅的被美工刀划伤的旧疤痕。
“所以呢。”我从包里取出罗玲布置的习题集。纸页间,夹着多余的白山茶书签。
“……”陈默沉默了,好似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与无形的阻力对抗。
时间在尘埃浮动的寂静中流淌,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窗帘被吹拂的细微声响。
良久,他下定决心:“我也要参加。”
……居然会有人自己想跳进坑……不对,罗玲她对其他人,比如李思颖、欧阳茜,甚至眼前这位,态度都是温和耐心,教导方式也循循善诱。只对我……罢了。
目光掠过习题集内的书签,指尖抚过其边缘。“你自己和老师说。”
“你来!”他的语气陡然变得低沉,带着急切和挫败,“老师明显……更偏爱你。”“偏爱”两个字,他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偏爱?
罗玲面对我,总是挂着若有似无的笑,那些看似随意实则步步为营的安排,以及她笔记本上针对性的“观察记录”……种种行为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最终汇聚成冰冷的自嘲。当然,她对我确实是“特别”,我也——
“你自己说就好了。”我合上习题集,准备起身离开课桌,“没有老师不喜欢努力的尖子生。”
然而,我的动作被阻止。陈默猛地撑住我面前的课桌,身体前倾,形成一道不容忽视的屏障,强硬地截断了我的去路:“不一样的!”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经过的声响,橡胶轱辘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黄昏的光束透过窗缝,在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
少年的声线变得暗哑,仿佛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我和你不一样!我要证明自己!我必须让隆老师收回那句‘缺乏数学直觉’的定论!我要他亲口承认他看错了人!”
原来,他在为自己争取机会。
记忆的碎片再次回溯。奥数组选拔结果宣布后的下午。我经过奥数组活动室门口,门虚掩着。透过缝隙,看到少年佝偻着背,将揉得不成样的纸狠狠扔进角落的垃圾桶。纸团坠落的瞬间,轻盈得像一只被无情射落的信天翁,无力地落入了黑暗。
我停下了起身的动作,将习题集又放回桌面。“等一下,”声音稍缓和一分,“罗老师快到了。你可以亲自和她详谈。”我一边说,一边从书包侧袋里掏出黑胶手套,利落地戴上,又拿出口袋的纯棉手帕。“在这之前,把左手伸出来。”
陈默显然没料到这个转折,他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困惑和戒备。但,也许是那番激烈的宣泄耗尽了对抗的力气,他迟疑了几秒,不情愿地摊开了紧握的左手。
掌心向上。四道暗红色月牙印赫然在目,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我用手帕按在渗血处。
“嘶……”他触电般想缩回手,眉头拧紧。但我先一步钳住了他的腕骨,让他无法挣脱。
“愤怒应该指向问题本身,”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微微扭曲的脸上,“而不是成为反向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最终割伤的是你自己。”
冰冷的黑胶手套与他温热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你……”少年立马撇过脸,不敢与我对视。但他耳尖微微的绯色,暴露了他此刻翻涌的复杂心绪。
青春期的少年们,似乎都格外容易脸红?无关紧要的念头闪过。不过,最近手帕消耗的速度确实异常……得提醒严叔去裁缝店多补些货。
处理完伤口,手帕递给陈默,拿起习题走向讲台。粉笔与黑板接触,发出熟悉的“沙沙”声,声音在空旷的教室格外清晰,一点点填满寂静。
当我在黑板上解完第二道数论题时,细微的衣料窸窣声从讲台下传来。
陈默坐在课椅上,他将额头深深地抵在桌面上,声音闷闷地从他环抱着的臂弯里传出,带着委屈的疲惫:“三月初的选拔赛……隆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三角板敲着白板说,‘重点班的学生才是真正的π,无限不循环,潜力无穷……’”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刺耳的言语,“‘你们普通班的……能理解赛瓦定理的皮毛就不错了。’”
“每个数字都有其存在价值,ζ也不例外。”我背对着他,继续在黑板上演算第三题。“重要的不是标签,而是你如何证明自己的‘值’。”
“可是,他认为我们普通班连赛瓦定理都……”陈默的声线拔高,带着强烈的不甘。
“咔哒。”
清脆的推门声,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未尽的尾音。
一股清雅的白山茶花香,裹挟着门外晚霞的暖意,涌入这间储藏室。罗玲出现在门口,她单手托着一本边角泛黄的厚书,封面隐约可见《吉米多维奇习题集》的字样。左眼角下的小泪痣,随着她脸上漾开的笑意而显得生动。她尾指的银戒,在室内渐暗的天光中流转着微冷的银芒。
“唔,”她目光饶有兴味地扫过紧闭的门和被风吹得起伏不定的窗帘,最终落在我和陈默身上,语调轻快得像在谈论天气,“窗帘与门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密闭环呢。两位同学,是在玩真人版密室逃脱吗?需要老师这个NPC来提供点线索或者钥匙吗?”她晃了晃手中的习题集,仿佛那真是什么通关道具。
不需要。这个密闭空间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防范您这种神出鬼没的“突然袭击”,以及林小野的偷拍。坦白说,对你们这种热衷于“观察”和“记录”的举动,我实在谈不上钟意。
我没有接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在黑板上推演未完成的几何公式。粉笔尖划过抛物线轨迹的顶点时,折断了。
“罗老师!”陈默像被弹簧弹起一样地站了起来,动作大到带翻了身后的椅子。他站得笔直,耳廓却红得要滴血下来,像被窗外最浓烈的晚霞灼伤的两片云絮,与他平常板着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日安,陈默同学。”罗玲仿佛没看见他的窘迫和翻倒的椅子,姿态从容地将一缕被风吹到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小巧的珍珠耳钉露出来。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讲台,“课代表,你在解我布置的趣味习题?”露出了然的笑。
“嗯。”我没有回头。继续挥舞着粉笔,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黑板上的符号与图形中,试图屏蔽掉身后所有无关的外部变量——包括他们之间即将展开的、必然围绕着“心理测评”和“奥数申请表”的对话。
粉笔悬停在半空,正要写下一个关键步骤的希腊字母。
嗡——嗡——
Explosions In The Sky乐队磅礴后摇的《Your Hand In Mine》旋律,突兀地从我裤袋里传出,打破了室内的平衡。时间到了。
我果断地停下笔,摘下沾满粉笔灰的黑胶手套。
“两位,”我拿起课桌上的书包,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表情玩味的罗玲和神色紧绷的陈默,“明日见。”
理由无需解释,他们也无需知道。
毕竟,要赶在七点半前做出姐姐指定的菠萝咕咾肉——她对糖醋比例的敏感度和挑剔程度,真的会让厨师头疼。
“哦?不把这道组合题的证明写完再走吗?”罗玲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吉米多维奇习题集》。
是错觉吗?我似乎听出一丝挽留的意味,呵,想多了,玩味还差不多。
“电子版,”我拉上书包拉链,动作流畅,“九点前会同步更新到共享文档。”提起书包转身走向门口,眼角的余光瞥向陈默。他正将手帕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手帕被揉进他掌心纹路深处,一同揉碎的,或许还有他此刻翻腾的心绪。
至少,手帕暂时阻隔了伤口直接接触灰尘,避免二次创伤。可惜,渗出的血液会凝固在棉纤维上。
走出校门,晚风拂过,吹散了储藏室里那股沉闷的气息。严叔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他正跨坐在一辆改装过的粉色电动车上,迷彩工装裤裤脚沾着几点没拍干净的烟灰。
看到我出来,他立刻咧开嘴,大力地挥手,献宝似的举起手里同样粉得耀眼的HelloKitty头盔。头盔的防风镜上,还贴着一张俏皮的库米洛(《魔女之旅》主角)贴纸。
这位五十四岁的退役老兵,内心深处一定住着固执的粉色控少女魂。
因为他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女孩子就该配粉色,而且是越粉越好。如果我不提前指定颜色或者物品类型,他采购回来的东西能从樱花粉一路渐变到珊瑚粉、芭比粉、荧光粉……其色谱之丰富、饱和度之惊人,足以让专业的Pantone色卡都相形见绌,自愧弗如。
“糯糯!快看,头盔衬垫可是正宗的NASA记忆棉,吸震又透气,戴着一点都不闷……”他刻意抬高了声线,小心翼翼的讨好,语气活像是在努力安抚一只随时可能炸毛的猫咪。
“一个半钟前。”我扣上粉得晃眼的头盔,声音闷闷的。鼻腔早已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残留极淡的烟草气息。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讪讪地干笑几声,连忙拧动车把,试图用行动转移话题:“嘿嘿……就抽了三口……不对不对!两口!顶多两口半!真的!就提提神……”
电动车启动,驶过校门口第一个减速带时,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严叔被颠得晃了晃,赶紧干笑着试图再次转移话题:“哎哟!这避震器看来是真该换了……改明儿叔就去……”
晚风变得稍大,掀起他额角几缕灰黑的头发。在他右太阳穴的位置,有一绺天生的银白色发丝。
七岁那年,我注意到这缕银丝,以为是严叔开始衰老的征兆。为此,偷偷躲在老宅的书房里,翻遍了厚厚的《本草纲目》和一堆老旧的“医书”,试图调配出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结果差点把老宅的厨房弄得满屋子都是艾草燃烧的呛人烟雾和朱砂刺目的红痕。
“严叔。”我唤了他一声,声音透过头盔,有些模糊。
“哎,在呢在呢!”他立刻应声,音调是惯有的宠溺。
我微微侧头,使声音更清晰地透过头盔的缝隙传出,并刻意将声线裹上槐花蜜般的甜腻——我深谙他最无法抗拒的这种攻击:“要长命百岁啊,说好给我当花童的呢。”这句话像一颗裹着糖衣的小石子,精准地投入他的心湖。
“嘎吱——!”
刺耳的急刹车声撕裂了温柔的晚霞。电动车在惯性下向前滑行了一小段才停稳。后视镜里,映出严叔那张瞬间僵住、继而涌上复杂情绪的脸。
他有些慌乱地抬起粗糙的大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似乎在吞咽某种汹涌而至的情绪。几秒钟后,他才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哽咽道:
“好…好…糯糯说得对!长命百岁!当花童!叔明天……不,今晚就把那点存货全送人!保证!”
电动车重新启动,歪歪扭扭地在空旷的路面上画着不规则的S型轨迹,惊得旁边路过的外卖小哥狂按喇叭以示不满。
后视镜里,严叔微微泛红的眼眶在暮色里格外清晰,像两汪深邃的古潭,映入了整片燃烧的夕阳,水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