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萝咕咾肉的酸甜裹挟着南瓜汤的清甜,在餐厅里弥漫。
姐姐端坐着,手肘支在大理石桌面上,下巴慵懒地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她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捻动着一枚银色U盘。
“小诺,”她开口,打破了晚餐的温馨氛围。指尖一推,U盘便滑过桌面,停在我的碗碟旁。同时,她将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我,纤长的手指在触控板上轻点几下,调出一个加密文档。“罗玲在帝大附中实习期间,曾收到过五封家长联名信。”
屏幕上,赫然是几份举报信的扫描件,上面的签名和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辨。她的指尖划过其中一份正文,“最严重的一次,她带着一位双相情感障碍的学生,翘课,跑去市郊天文馆观测一颗过境的彗星。校方震怒,家长联名施压,她差点因此被吊销教师资格证。”
“叮——”
我手中的瓷勺轻碰碗沿。碗里金黄的南瓜汤微漾,记忆中的画面也随之荡开。
去年深秋的暴雨天。入职月余的罗玲,浑身湿透地跪在器材室门外的水洼里。湿透的白衬衫紧贴着她瘦削的脊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她怀里紧搂着隔壁班那个情绪崩溃的男生,完全不顾自身的狼狈。
她握着他颤抖的手,耐心地教他折一只小小的纸船。
“你看,”罗玲的声音在雨声与抽泣声中异常清晰,“痛苦就像涟漪。”她将纸船轻轻放进水洼。纸船在水面上打着旋,随水流缓缓漂移。“它扩散、旋转,让你觉得无处可逃……但是,”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脆弱的小船,直到它终于找到水流的方向,朝着地漏的缝隙漂去,“你看,它终究会找到出口的。无论多难,总会找到。”
虽然我内心深处始终对罗玲保持着警惕,甚至抗拒她的某些方式,但不得不承认,她身上那种近乎偏执的,对“特殊灵魂”的“看见”与“不放弃”,正是我……选择接受她作为“奥数指导”老师的原因之一。
“有些灵魂……”我垂下眼睫,用勺子搅动南瓜汤,“需要更特别的关注和……路径。”
“这叫心理诱导术!是系统化的心理干预手段!”
下一秒,姐姐手腕上的表带猝然扣住了我的腕骨。冰冷的触感刺激到上周对练留下的淤青,泛起一阵刺痛。
她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原本沉静的苍蓝色虹膜深处,此刻正酝酿着量子风暴。
“小诺,罗玲曾在剑桥修过临床心理学,比谁都懂认知重构的......”
“疼。”我截断她的话。
腕上的桎梏力道微微一滞,却没有撤离。
我凝视着汤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思绪却飘得更远。本周,和姐姐一起在学校档案室里翻查罗玲的资料时,档案确实详尽,却唯独缺失了她在剑桥深造的任何信息……她,在刻意隐瞒那段过往。而姐姐……
我抬起眼,目光直直望进姐姐翻涌着复杂情绪的苍蓝色漩涡。没有挣扎,反而缓缓将自己的双手覆在她扣住我手腕的手掌上。
“姐姐,”我的声音很轻,“我分得清黎曼曲面与克莱因瓶的拓扑差异。” 目光没有闪避,清晰地映出她眼中的风暴,“同样,我也分辨得出,什么是源于本心的善意,什么是精心设计的操控。” (就像我能轻易分辨出你做的南瓜汤,是放多了糖,还是少了一克盐。)
“……”姐姐的瞳孔收缩了一下,风暴的漩涡有瞬间的凝滞。
“……小诺。”她又低唤一声,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几乎无法分辨。下一秒,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拽进她怀里!
小苍兰清冽又温柔的香气顿时淹没了所有感官。脸颊陷进她胸前柔软暖和的怀抱,隔着薄薄的丝质家居服,感受到她胸腔里完全失控的心跳——密集得像战鼓在擂动。
“每次……每次都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颈侧传来温热的吐息。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我嵌进她的骨血里。“答应姐姐一个条件……好不好?”
这语调……与上次她哄骗我穿上那套令人窒息的哥特洛丽塔裙简直如出一辙!
我嗅到危险的气息。第六感拉响黄色警报,身体却像扑火的飞蛾,明知前方是陷阱,仍无法自控地给出回应:
“你说。”声音闷在她怀里。
“先答应。”
姐姐的下巴轻轻蹭着我的发旋,她的呼吸拂过耳朵最敏感的区域,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这种步步紧逼的套路,熟悉得令人无奈。
“……姐姐的条件,”我感受着她过快的心跳,为了安抚这失控的节奏,像幼时母亲哄我入睡那样,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在四维流形的光滑微分结构内,皆成立。”(在合理、不违背物理定律和基本人权的范围内。)
她的身体在我手掌的轻拍下微颤,连带着声线:“任何维度?”
“从欧几里得的平直空间,到罗巴切夫斯基的负曲率宇宙。”(从日出东方到月落星沉,都有效。)
我的指尖无意间触到她后颈渗出的细汗。餐厅的中央空调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冷气,努力将这片潮湿凝结成细小的盐粒。
“那今晚,”她的手臂再次收拢,力度泄露了她内心的忐忑,然而尾音却抑制不住得逞的雀跃,“当我的泰迪熊。”
现在启动微分同胚映射还来得及吗?(现在翻窗逃跑还来得及吗?)
违背了理智的警告,口是心非地回应:
“遵命。”
“命”字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失重感便如同海啸般瞬间侵袭了全身每一处神经末梢!
天旋地转间,身体已被稳稳地打横抱起——标准的公主抱。姐姐的动作流畅、稳定,甚至透着经过精心计算的优雅,像是私下对着镜子或者什么人体模型排练过无数次。
窗外的月色愈发清亮,爬上床头柜的机械蝴蝶,流淌过它的钛合金翅脉。姐姐的手臂沉沉地横亘在我的腰间。
机械蝴蝶的翅脉上,镶嵌的冷光蓝磷涂层正随着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微弱地明灭着。幽蓝的光芒,像极了当初在工作室里,她握着我的手教我焊接芯片时,焊枪尖端跃动的电弧。
我小心缓慢地侧过身,见月光温柔地为姐姐的睡颜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原来姐姐在睡梦中会呈现出毫无防备的柔软,嗯,柔软得……令人心悸。
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银色羽翼般的阴影。
“晚安,姐姐。”我用气声说道。
指尖隔着几厘米的空气,虚虚地抚过她在睡梦中微蹙的眉心。
记忆深处,某次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发着高烧蜷缩在床上,也是如此不安地皱着眉,却在听到我推门进来的脚步声时,立刻装作熟睡,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
闭上眼,紧贴我后背的温暖,将听觉调至某人的心跳频道。左胸腔传来的震动,正演奏着安眠曲,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逐渐将意识拉向朦胧。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其克制的轻笑。
温软湿润的触感落在发梢,小苍兰气息裹着温热呼吸。紧接着,腰间的手臂无声地收紧,将我圈进更深、更温暖的领域。
这个姿势,像极了幼时被严叔用厚厚的羽绒被包裹成圆滚滚的玩偶,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寒冷和喧嚣。
“诺宝……”
那声呢喃,轻得如同蒲公英种子在风中飘散,并迅速消融在机械蝶翼的震颤之中。
清辉如练,静静流淌。我们交错的呼吸,在静谧的月光里,编织成一个无形的莫比乌斯环——没有起点,亦无终点,只将此刻的温存,延展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