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玲宣布培训结束。我收拾好桌面的草稿纸,暮色开始涂抹天际线,手表显示17:33。
她尾戒敲了敲讲台:“明天休息,后天继续。”
“明白,老师!”陈默的声音立刻响起。
我提起帆布袋,陈默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里面似乎混杂着说不清的探究和不理解,随即他收拾起自己的物品。
低头划开手机,指尖快速找到“姐姐”敲字:
培训结束,可以回家
发送成功的气泡刚跳出,屏幕立刻被来电显示的柔光点亮。姐姐的回复跃然屏上:
刚好姐姐学生会校庆筹备工作收尾,等一下,马上来接你!(◍•ᴗ•◍)
回:
老地方见
将手机塞回口袋,帆布袋里装着罗玲今日布置的新题型和公式推导。
掠过罗玲时,她正低头整理教案,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眼尾的泪痣。她没抬头,只是说:“回见,课代表。”
“老师再见。”我应了一声,转头看向陈默,“后天见,陈默。”说完立刻离开。
目的地是高中部的玻璃花房,一个被绿意和四季鲜花包裹的安静角落。我熟门熟路地走向角落那排低矮架子,上面陈列着当季可爱的多肉。
指尖轻触一盆生石花,坚硬奇特的小石头裂开缝隙,透出生命的绿意。看着它们,不由想起王老师——她最喜欢多肉了,似乎还把自己的多肉赠送给罗玲。也不知道她生产完没有,肚子里的小宝宝是小王子还是小公主?
“小诺!”
熟悉的声音让我循声回头。
姐姐正站在花房入口,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笑着用力挥手,腕上的青金石手链随之闪烁。
“今天培训罗老师没难为你吧?”她快步走近,小苍兰的淡香若有若无地缠绕过来。
“题目非常——”后半句话在我看清她身后出现的身影时,卡在了喉咙里。
姐姐脸上的关切凝滞了一瞬,顺着我的目光疑惑地侧头望去。
“是很难吗?”她追问着,又向我靠近,试图捕捉我的表情。
“是刁钻,”慵懒戏谑的声音从姐姐身后传来。罗玲倚着花房入口的拱形门框,姿态闲适得像在欣赏一出好戏,“对吧,我亲爱的课代表?”
一个字也不想回复。
罗玲的目光越过姐姐的肩膀,精准地落在我脸上,左眼尾的泪痣随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轻颤。
姐姐的身体绷直了,她自然地侧身,将我完全挡在身后,像一堵骤然竖起的墙,隔开了罗玲审视和玩味的视线。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挺直的脊背线条。
“罗老师,日安。”
“日安,苏梦璃同学。”罗玲依旧站在原地,视线在姐姐和我之间来回扫视,像在评估某种有趣的关联,“高中部的学生会会长,假期还要来学校工作,真是勤奋。”
“罗老师才是,假期时间还坚持给我们初中部的学生培训,非常敬业呢。”
罗玲一步步靠近,高跟鞋敲击花房地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她停在姐姐面前,目光却穿透般落在我身上。“老师的本分而已。不过,”她故意拖长尾音,“高中部的会长大人,与我亲爱的小课代表……”她半眯起眼,“还真是有趣的组合呢。”
我瞥见姐姐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
“比起这件小事,罗老师,校长刚才似乎在行政楼那边找您,挺急的。”
话音刚落下,手机铃声极其“巧合”地响起。
罗玲嘴角的微笑化为虚无。她低头看了眼屏幕,眉头微蹙,随即又飞快扬起嘴角——这个笑容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罗玲抬眼,语气促狭:“课代表,本次周记,”她顿了顿,吐出让我头皮发麻的字,“交上来的,不能再是‘姐控观察日记’哦。”
说完,她似乎完成了一场尽兴表演,踩着高跟鞋,消失在花房外浓郁的暮色里。
唔系啩(不是吧)……她怎么能把这事说出来?离谱!罗玲从头到尾都是坏人!
我条件反射地瞬间拉开与姐姐的距离。
“小诺。”姐姐的声音泄露出沙哑和兴奋,“罗老师说的是,真的吗?”
我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帆布袋带子勒在肩上,硌得生疼。“姐姐,请保,保持安全距……”
“真的吗?”姐姐无视我的后退请求,她转过身,明亮的蓝眸紧紧锁住我,逐渐逼近,“真的写了?‘姐控观察日记’?”
无处可逃。花架挡住了退路。我低下头,盯着帆布袋上的印花:“……嗯。”
“诺宝!”这两个字像被点燃的烟火,激动炸响。
下一秒,姐姐已经扑了上来,带着温暖的小苍兰气息,手臂将拼命挣扎的我牢牢箍向她柔软的胸口。她的脸颊蹭着我的发顶,另一只手疯狂地揉乱我的头发:“我的最爱!姐姐的最爱啊!太可爱了!”
救命!氧气迅速稀薄!
我的脸被迫埋在她的怀抱里,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困难。熟悉的窒息感涌上来。别爱了,姐姐,求求你别再学母亲这种要命的抱抱!
肺里的氧气在飞速消耗,眼前开始冒金星。我决定了,如果这次没被憋死,以后的周记,必须、绝对、肯定要写《严叔观察周记》!罗玲想看,就让她看个够——严叔的粉红电动车,他的卡通T恤,他跑调跑到西伯利亚的歌喉……素材丰富得很。
就在我差点成为史上第一位被姐姐爱意闷死的可怜妹妹时,姐姐终于松开了钳制,低头看我,挂着满足的微笑:“我们回家!”
走出校门,白色的埃尔法安静地停在老位置。车门滑开,严叔笑呵呵的脸出现在驾驶座上。他今天穿了件天蓝色衬衫,上面印着一只巨大的卡通鲸鱼,鲸鱼头顶还喷着一股彩虹水柱。
“糯糯,咱们出发啦!”
“嗯。”
车子平稳汇入傍晚车流。五分钟后,熟悉的城市街景被开阔的海岸线取代。深蓝色的海面在车窗外铺展,浪花拍打礁石,翻涌着白色泡沫。夕阳的金光在海面拉出长长的碎金光带,延伸至视线尽头。
我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海景,转头看向身旁的姐姐:“不回家?”
“咳…咳咳!”前座立刻传来严叔心虚的咳嗽声。他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透过后视镜,我看他飞快地对我眨了眨眼,又赶紧移开视线,假装专心开车。
姐姐从敞开的车窗慢悠悠转回头,手指托着下巴,唇角弯起:“秘密。”
海风灌进来,吹乱了她额前的几缕银发,发丝拂过带笑的蓝眸。
“今晚的Surprise?”我问道。
姐姐突然伸出手,指尖在我额头上轻弹一下:“答对了,奖励是——”她故意停顿,窗外的风更大些,掀起她更多银发,“不许提前偷看。”
“好。”我心中有底,不再追问,继续看向车窗外。海面越来越近,夕阳的颜色越来越浓重。
车子停在私人码头。木质栈道延伸向海面,尽头停泊着一艘白色游艇。
严叔下了车,变戏法似的从副驾捧出一大束沾着水珠的白百合。“是夫人和糯糯最喜欢的花哦。”他笑容在夕阳下格外温暖慈和。
“钟意,谢谢严叔。”我抱着花束,清雅的百合香沁人心脾。
目光转向姐姐,她已率先踏上栈道,脚步轻快走向游艇。海风吹拂着她银色的长发和衣裙,背影纤细挺拔。
踏上甲板,脚步顿住。眼前的一切令人屏息:整个甲板被无数细小的LED灯串覆盖,像萤火虫闪烁着静谧璀璨的光芒,将黄昏暮色推拒开去。中央铺着白布的长餐桌上,银质餐具与精致冷盘已摆好。中间主菜盘覆盖着保温盖,丝缕热气钻出边缘,混着海风,在浓烈夕阳背景下氤氲成一幅流动油画。
姐姐从身后拿出一个方形礼盒,系着奶油色缎带。她将它递到我面前,眼中盛满期待:“打开看看?”
我点点头,解开缎带,掀开盒盖。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条手织的白围巾。指尖触上去,极其柔软,带着微微绒的质地。
“小诺,戴上试试?”。
我抱着围巾和花,身体向后微撤:“不要,会热。”四月的海风虽凉,但这厚实的纯羊毛围巾……现在戴上不合时宜。
“试试嘛~就一下下!”姐姐不依不饶凑近,语调拖长带着撒娇,脸上写满“快满足我”的恳求。
“姐姐。”我试图用平静语气提醒。
“嗯!试试嘛~就一下下~小诺~”她完全无视抗拒,攻势一波强过一波。
视线飞快搜寻严叔的身影渴望支援,然而可靠大叔早已不见踪影。驾驶舱隐约传来他哼歌的声音,荒腔走板,依稀是某首老掉牙情歌的调子——原来他早已机智躲进安全堡垒。
看来抵抗徒劳。认命地叹了口气,小心将花束放在旁边椅子上,然后戴起那条承载无数夜晚心意的白围巾。羊毛触感贴上脖颈,细腻绒毛轻蹭皮肤,有点痒。
“好看!”刚挂好,姐姐满足的声音响起,身体再次贴过来,手臂不由分说环住我肩膀搂紧,脸颊亲昵蹭着我的头发,“真好看!我们小诺戴什么都好看!”
“……嗯。”我没有再反抗。围巾柔软的暖意包裹着脖颈,也悄然包裹了心底某个角落。毕竟这条手织品,她在不少夜战的间隙里,一针一线织了很久很久。
“姐姐,谢谢。”声音很轻,被海风吹散一些,但我知道她听到了。
姐姐的手臂收得更紧,使劲蹭着我的脸颊:“唔…我的天使小诺。”
“嗯。”我低声应着,目光投向远方。
夕阳正进行一天中最壮丽的谢幕。它已沉入海平线一半,将天空和大海染成无垠的金红。海面闪烁着细碎跳跃的光斑,辉煌得令人屏息。这浓烈色彩温柔洒在姐姐身上,将她璀璨银发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橘色光晕,发丝在海风中飞扬,仿佛化作了瑰丽暮色的一部分。
她靠在我身边,微微仰脸感受海风,凌乱发丝拂过光洁额头和带笑的唇角。她将我往栏杆旁又拉了拉,让我们并肩依靠冰凉的金属栏杆。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海鸥鸣叫,清亮穿透海浪拍打游艇侧舷的哗哗声。
“偶尔,放松一下,也是必要的。”姐姐的目光落下来,指尖带着海风的微凉,轻触我手腕内侧淡淡的淤青——上周马伽术训练的“纪念品”。她抬起眼,夕阳余晖在她眸中跳跃:“我希望你能快乐,小诺。”她认真地说,“不仅仅只是解出复杂的题目,而是现在这样。”
我没有回应,只是望向金碧辉煌的大海。
咸涩海风卷过,将舱内烤肉的浓郁焦香和姐姐身上的小苍兰香气,奇妙糅合扑面而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严叔充满感情却严重跑调的歌声从驾驶舱方向骤然放大,穿透海浪和海鸥的合唱。邓丽君的《甜蜜蜜》被他演绎得九曲十八弯,一路跌跌撞撞直奔太平洋深处。
我的唇角忍不住上扬。
夕阳最后的金边沉入深蓝海水之下,墨蓝夜幕悄然笼罩。在这光暗交替之时,姐姐从背后环抱住了我。属于她的体温透过薄薄衣料传递,将外界喧嚣与压力暂时隔绝。
“以后的路,我们一起走。”每一个字都带着温度,稳稳落入耳中,烙印心上,“不管是让人头疼的奥数题,还是……更复杂的人生。”
我抬起头,望向完全降临的夜空。星光在深蓝天幕无声倾泻,落在翻涌的海面上,又被海浪揉碎,化作一片流动的碎银。
晚风带着海洋气息,吹拂脸颊。姐姐的拥抱温暖而稳固。严叔不着调的歌声还在不屈不挠地飘来,充满生命活力。
这一刻,沉沉压在心头的东西——罗玲培训课上窒息的难题与她眼底意味不明的试探、陈默偶尔流露的尖锐竞争感——都被浩渺星空和大海吸走重量,变得渺小而遥远。
眼前的海风、姐姐的拥抱、严叔跑调的歌声,还有脖子上的手织围巾,它们构成的真实触感和温度,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幸福分量。
我一直都很幸福。
游艇划开平静海面,开始返航。轻微摇晃如同摇篮。疲惫感涌上,眼皮沉重。我放松身体,靠在姐姐肩上。她调整姿势,让我更舒服些。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见她在我头顶上方,轻柔哼着曲子。
真好。有他们在身边。
好像无解的难题,无论是写在纸上的,还是写在人生路上的,似乎……总能找到通往完美答案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