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6日，周一。
考级音乐厅的穹顶铺满精心设计的人造星光。我蜷在第三排座椅的阴影里，膝上搁着一本《博弈论》。
德彪西《月光》的琶音在巨大的石柱间轻盈跳动。前一位考生演奏结束，工作人员正悄无声息地调整舞台灯光。光线重新汇聚在中央那架漆黑的斯坦威三角琴上。
姐姐就在这片聚焦的光晕里走上台。她步履从容，曳地的墨绿色丝绒长裙随着移动泛出低调奢华。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响，在空旷厅堂里荡开回音。
她走到琴凳前，并未坐下。而是微微俯身，伸出纤长手指，轻轻抚过琴键，从左至右，缓慢而专注。动作流畅，带着掌控全局的从容。人造星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和璀璨银发上，跳跃着光点。
这抚键的姿态击中了我。前夜游艇返航时，月光下，她也是这样，用带着海风微凉的指尖，一下下，温柔耐心地梳理我被吹乱的头发。
她调整好琴凳高度，坐定。指尖悬在琴键上方片刻，像即将振翅的蝶。然后，落下。
第一个音符如同冰凉的露珠滴落寂静湖面，瞬间漾开涟漪。她指尖流淌出的德彪西，是被注入了灵魂的月光之河。
琶音在巨大的音乐厅里蜿蜒流淌，时而低回，时而跃动，描绘着月光下粼粼水波、摇曳树影、以及万籁俱寂中涌动的隐秘生机。她的身体随旋律有微小起伏，银色发丝在颈侧轻轻晃动，整个人仿佛与钢琴、与流淌的音乐融为一体。
乐章进入急板。音符骤然变得密集、充满力量。姐姐的背脊挺得笔直，手臂带动手腕，指尖在黑白琴键上奔跑、跳跃，捕捉每一个音符的颗粒感。力量与控制的完美结合，每一个强音饱满有力，每一个弱音细腻如丝。
就在这华彩段落，评审席上那几位面容严肃的老教授们，动作出奇地一致——他们同时身体前倾，眉头紧锁，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在姐姐翻飞的手指和投入的侧脸上。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带着悠长余韵，如同月光悄然隐入云层，消散在寂静空气里。
姐姐的手指轻轻离开琴键，落在腿上。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观众席。那瞬间，她的视线如同北极星穿透厚重云层，落在我蜷缩的角落。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演奏后尚未褪去的专注神采，以及寻求确认的微光。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抱紧膝上的《博弈论》，坚硬的棱角抵着胸口，带来一点钝痛。好像理性的重量，才能压住心底因她目光而起的波澜。
短暂的死寂之后，掌声轰然爆发，淹没了整个音乐厅。热烈、持久、充满惊叹。
评审席中央，那位以严苛到近乎冷酷著称的评审主任——据说曾因一个错音而当众撕毁考生乐谱的老学究——正摘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擦拭。
“天才！” 他的声音在掌声稍歇的间隙突兀响起。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灼灼盯着台上，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却少了挑剔，多了赞赏。“处理得…精妙绝伦。触键、音色、结构感…无可挑剔！”
他拿起钢笔，在工作人员递上的考级回执单签名栏上，龙飞凤舞签下名字。
“祝贺您，苏小姐。”旁边的工作人员上前，双手递回回执单，脸颊泛着明显红晕，“您的成绩优异。证书…需要三个月后制作完成寄出，或者您到时也可凭这张回执来领取……”
“无妨。”姐姐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尖轻轻拈过纸页。动作随意却带着天生的矜贵。
然后，她转身。
墨绿丝绒长裙在空中划出饱满流畅的弧线。腕间青金石手链在聚光灯下，璀璨得令人几乎无法直视。
年轻的工作人员僵在原地，目光痴痴追随着那道离去的背影。直到我和姐姐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通往后台的侧门，才传来一声响亮的赞叹。
姐姐，苏梦璃的完美，从来如此，耀眼得令人心悸，遥远得令人屏息。
当然，此完美仅限于舞台和外人面前。
“小诺！”
后台通道里，姐姐卸下所有光环和距离感，提着裙摆，像只轻盈的蝴蝶“飞”到我面前。那双冰蓝眼眸亮得惊人，盛满期待和一点孩子气的得意。
“姐姐表现这么好，是不是……” 她凑得很近，温热气息拂过我的额发，尾音上扬，明显是等待夸赞和索要奖励的暗示。
舞台女神变回了会撒娇的姐姐。基本一有机会就会这样。
“晚上做焦糖布丁庆功宴。” 我熟练回道。目光掠过她，瞥向通道尽头——下一位考生正紧张地深呼吸，做着上台前最后准备。嗯，差不多该下一位出场了。
话音刚落下，一个穿着米菲兔T恤的身影立刻从通道拐角阴影里“冒”了出来。严叔搓着手，脸上堆满憨厚的笑，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对“焦糖布丁”的无限渴望和憧憬，眨巴的频率快得惊人。
我无奈叹了口气，目光从姐姐移到严叔：“还没做，晚上才有。”
“好好好！” 严叔笑容放大，满意地点头，心满意足转身朝停车场走去，嘴里哼起不成调的小曲儿，米菲兔T恤随他动作一拱一拱。
看着他走远，我抬起右手，酸胀感提醒我昨天在道馆独自对着沙包的练习。本周马伽术课程取消，两位教练回了老家。没有“欺压式”对练，总感觉缺了什么，无法完全释放体内奔突的力量。还好，架子鼓课的何老师还在岗，至少狂暴的节奏能敲碎一些淤积的东西。
回去的车上，没开空调，清明这几天的雨带来微凉。我靠着车窗，看外面飞驰而过的街景。姐姐坐在旁边闭目养神，脸上满是放松惬意，考级对她来说确实只是小菜一碟。
嗡——
身旁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这个时间点，罗玲提早培训？还是发新题目？
划开屏幕，跳出的名字却让我微微一怔。
李思颖。
「钟钟，下周六有空吗？」
我思索片刻，班长很少无的放矢。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回：「怎么了？」
消息秒回。
「市美术馆本周六举办‘翰墨流芳’主题书法展，展期两天，有兴趣来看看吗？」
紧接着又一条：
「有冯承素摹本的《兰亭序》真迹展出，机会难得」
《兰亭序》摹本？脑海中浮现班长之前递的U盘，里面是她花心思替我收集整理的《龙门二十品》残碑拓片资料，非常详尽。
“有朋友找你出来玩？” 姐姐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沙哑。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手肘撑在中间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微微侧头看我，眼里有一丝好奇。
“嗯。” 我目光没离开屏幕。
又一条消息跳出来：
「还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摹本和一些宋元名家真迹，我想你会喜欢。」
“想去吗？”姐姐问。
“去。” 手指敲下：「几点？」
「早上九点半开馆，门口见？」
「好」发送完，锁屏。
姐姐有些揶揄：“这么爽快？是今天下午吗？要翘了奥数培训？”
“不。” 我将手机揣进口袋。
一直盘旋心底的问题，忽然浮现。我侧头迎上她的视线：“姐姐，我和别人出去玩，你会不开心吗？”
“哎？”她完全没预料到这种问题。蓝眸微睁，掠过错愕，托着下巴的手指也下意识蜷缩。
“你和许沐冉学姐一起出去玩，” 我语速平缓，“我都很支持，所以……”
“小诺有朋友约出去玩很好啊！” 姐姐立刻截断我后半句，脸上绽开灿烂笑容，伸手用力揉了揉我的头，语气飞快，“姐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紧接着补充，目光转向车窗外倒退的树影：“毕竟，你以前从来都没主动和朋友出去玩过呢。”
“……嗯。” 我垂眼。
车窗映出我淡然的脸。没办法，自从被绑架后，家里对外出管控极严，出门必带保镖，甚至直到前年，祖母才允许我离开港澳。更何况，我无需无意义社交。
姐姐也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眉头微蹙。片刻后，她放下手机，重新看向我。语气轻松，但眼底深处藏着探询：“对了，邀请你的是谁呀？男生还是女生？” 指尖轻轻敲击扶手。
“女生。”
“哦，女生啊。” 姐姐身体放松靠回椅背，再次伸手亲昵地捏了捏我的脸颊，调侃，“好呀，跟女同学一起玩挺好的。不过，小诺，” 她凑近，语气戏谑又认真，“要记住哦，不能早恋，知道吗？”
“……” 我沉默一会，抬起头困惑地看向她那双含促狭笑意的蓝眼睛，“早恋？”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有奇异的陌生感和荒谬感。
吱——嘎！！！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伴随着惯性猛地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前倾，安全带勒紧肩膀。
严叔的吼声炸响在车厢，充满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被触犯逆鳞的狂怒：
“什么？！对象是谁？！我*！哪个小王八蛋？！我****！”
车子在路中间停住，后面传来一串愤怒喇叭声。严叔完全顾不上，他死死按着方向盘，一手撑着椅背，把整个上半身都扭过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我，那张总是笑呵呵的脸上此刻写满“天塌地陷”的震惊愤怒，额角青筋凸起。
我被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和一连串粗口弄懵了，茫然看着后视镜里严叔激动涨红的脸：“……是和女同学出去玩。”
“哦哦哦！女同学啊！”
严叔紧绷的身体瞬间泄气，长舒一口气，脸上狂怒退去，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残留的惊魂未定。他一边重新启动车子，一边心有余悸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冷汗，随即切换成苦口婆心老父亲模式：
“吓死你严叔了！糯糯啊，你才多大？千万记住，不能拍拖！绝对不行！现在外面坏蛋多得很，专门骗你这种单纯小姑娘！知道吗？”
“嗯。”
我目光瞥向旁边姐姐。她脸上促狭笑意消失，取而代之是极其复杂微妙的神情。不懂。察觉到我的目光，她飞快移开视线看向窗外。
“去看书法展。” 我补充，试图拉回话题，“邀请我的是我们班长。”
“你们班长，李思颖！” 严叔脸上顿时多云转晴，露出赞许表情连连点头，“哦！那个文雅、说话做事都很有章法的女娃子啊！可以可以！她品性那是顶好的！” 他一边熟练打方向盘，一边不忘再次板起脸强调，“不过糯糯，记住严叔的话！规矩不能坏！不能单独跟男生出去！也不能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第二现场’！听到没？安全第一！”
“嗯。”
车厢里暂时平静。窗外街景匀速倒退。姐姐却再次开口，声音很轻：
“小诺，”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交叠膝上的手指，指尖无意识相互摩挲，“你……喜欢她吗？”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早恋”更直接突兀。我微怔，反抛问题：
“姐姐喜欢许沐冉学姐吗？”
空气骤然凝固。
严叔滔滔不绝的安全教育卡壳，像被按下暂停键。他握方向盘的手明显顿了一下，目光在后视镜里飞快扫过我和姐姐。
姐姐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僵住。她猛地抬头，眼睛直直看向我，闪过愕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措辞。
几秒沉默后，姐姐找回声音，急促低声道：“沐冉……她只是姐姐在学生会里的拍档，工作上的搭档。”
“嗯。” 我应了一声，没再问。目光转向窗外流动街景。“我们班也没有人不喜欢班长。”
我陈述客观事实。李思颖的优秀、公正和责任感，确实赢得了全班尊重。
又是一阵沉默在车厢蔓延，比刚才更粘稠。
“小诺，” 姐姐声音再次响起。
“嗯？” 我转头看她。
她伸出手，没揉头发，而是轻轻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你能主动答应和朋友出去玩，姐姐真的很高兴。” 冰蓝眼底清晰映着我的影子，“交知心朋友，是件很好的事。”她顿了顿，指尖在我手背上按了按，传递确认：“姐姐没有不开心。一点也没有。”
“嗯。”
车子驶入别墅区林荫道，速度慢下。
在这归途最后一段宁静里，一个盘旋心底、被严叔激烈反应和姐姐微妙态度勾起的疑问，清晰浮现。
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别墅，没回头，声音很轻：“那姐姐……有喜欢的人吗？”
“啊？！”
这次是比之前更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吱——！！！
惯性让身体再次狠狠撞向安全带！严叔整个人从驾驶座弹起，猛地扭过身子，那张慈爱的脸因极度震惊和痛心疾首而有些扭曲。他完全顾不上后面再次响起的愤怒喇叭声，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后座的姐姐，声音激动，充满天塌下来的惊恐：
“大小姐！你也不行啊！绝对不行！至少……至少也得成年！满十八岁！不，二十岁以后再说！一定要先明辨是非！把人品家世背景祖宗八代都调查清楚！擦亮眼睛啊大小姐！”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唾沫星子几乎喷出，眼神里是“我家白菜绝不能有失”的焦灼忧虑。
他喘口气，重新发动车子，但归途的宁静彻底打破。车厢成了严叔关于“恋爱危害论”的独家宣讲堂。
他苦口婆心，愁肠百结，历数青少年早恋“十宗罪”：从“严重耽误学业，考不上好大学人生就毁”，到“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遇人不淑后悔莫及”，再到“年轻冲动不懂责任，感情用事酿大错”……他引经据典（主要是社会新闻案例），痛陈利害，恨不得把“禁止恋爱”刻进我和姐姐脑门。
“反正！” 严叔最后用力一拍方向盘，总结陈词，声音斩钉截铁，“就是不能拍拖！不能！这个年纪，就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
“……”
我和姐姐在后座沉默。车窗外流泻的光影，在严叔激动忧心的侧脸上划过。阳光也清晰地照亮他眼角深刻的皱纹，和眼底深处，被岁月与某种深刻遗憾所沉淀、挥之不去的落寞。
母亲曾在一个午后闲聊时叹息告诉我：严叔心里，永远住着一个人。一场在他年代堪称惊世骇俗、梦寐以求的自由恋爱。然而命运开了最残酷玩笑，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永远带走了他挚爱的未婚妻。从此，严叔终身不娶，守着他的甜点，他的公主粉和卡通T恤。
因为他的心底，永远住着那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此刻，他这近乎偏执的“禁止恋爱令”，与其说是束缚，不如说是他用自己的伤痕累累，笨拙地为我们构筑一道他认为绝对安全的堤坝。
车子平稳滑入别墅庭院的紫藤架下。引擎熄火，世界骤然安静。严叔解下安全带，似乎还想叮嘱，但望着窗外不知想什么的姐姐，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扶我下车。
下车后，我回头望姐姐。她依旧保持望向窗外的姿势，侧脸线条在光下凌冽。只是她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